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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驗》第三章

第3小節
大江健三郎作品

  [續體驗第三章上一小節]“啊,是麼。”大塊頭學生機敏地把話題扯開:“我給您當向導,一起去研究室吧。請,走這邊。實實在在,補習學校的學習不是沒用的,作爲一種養分,貯存在腦子裏,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起作用。我等待那樣的時候。所謂學習,最終不就是這樣麼?老師!”

  鳥被這位舊日的學生,帶有啓蒙主義味道的樂天派領著,穿過樹木掩映的校園小路,來到一座深赭se的磚瓦建築前。

  “英文系研究室在三層最裏邊,老師。雖說是這樣的大學,能進來也是挺高興的,所以把學校著實勘察過一番。現在,我對校園裏所有的建築物都了如指掌。”大塊頭學生自我炫耀說。隨後,突然間,他的臉上閃現出讓鳥懷疑自己眼睛的極老練的自嘲式微笑,“這些話都太單純了吧?”“不,不,我想不那麼單純呀。”鳥說。

  “您這樣說,我很高興,老師,那麼,祝您健康,臉se好像不太好呀,老師!”

  鳥一階一階地爬著樓梯,一邊琢磨剛剛分手的這位舊日學生。這家夥現實生活的能力,可能要比我強個百倍千倍的吧,至少,他決不會讓嬰兒因腦疝而死的。不管怎麼說,他確實是我教過的一個奇怪的道德主義者。

  鳥扒著英文系研究室的門縫看嶽父在不在。只見房間對面客廳一樣的地方,美guo大總統寶座似的橡木轉椅上,嶽父身ti深深陷在那裏,眼睛望著開在屋頂正中的天窗。比起鳥的母校的教授研究室,這裏的房間又寬敞又明亮,像會議室一樣。以前,嶽父曾說過,退休後轉往私立大學,得到的待遇,和公立大學比較起來,好得沒法說(這是嶽父衆多帶有某種自虐式得意的笑話之一)。現在鳥看到了這裏的設備,包括橡木轉椅在內,知道嶽父的話確實不單單是笑話。但是,如果日照再強一點兒,那就需要把搖椅向後移,或者把客廳全都挂上窗簾吧。靠房門這側,擺著一個大桌子,三個年輕的副教授在圍著桌子喝咖啡。似乎剛剛吃完飯,額頭上油光閃亮。鳥和這三個人都見過面,他們都是鳥前幾屆校友中的佼佼者。如果鳥沒有那連續幾周的泥醉,如果他不是中途掉隊而是留在研究生院繼續讀書,他的人生道路,當然是步他們的後塵了。

  鳥敲了敲本來開著的門,走進研究室,和三位上屆校友點頭打了招呼。橡木轉椅上的嶽父保持著身ti平衡,向後仰著頭看著鳥,鳥向他身旁走去。三位上屆校友微笑著注視著鳥,但他們的笑裏並不包含什麼特殊的含義。對他們來說,鳥是個比較異常的存在,同時又是個不值得特別注意的局外人。一連幾周毫無理由地濫飲不止,以至研生生院中途退學,就是這樣一個希奇古怪的家夥。

  看到鳥走到近前,嶽父欠起身,把橡木椅子轉向他。轉椅的轉軸發出咯咯的聲音。鳥按著和教授女兒結婚之前當學生時的習慣叫:“先生”。

  “孩子出生了嗎?”教授一邊指著長扶手轉椅,對鳥說。“嗯,生了,生是生了。”鳥感到自己的聲音羞怯惶恐,極不好聽。他立刻閉緊了嘴。不過,隨後鳥還是強製自己一氣把該說的話說完:“孩子先天腦疝,醫生說,可能過不了明後天,妻子還平安。”

  教授的橡木轉椅背後倚著牆,不能完全轉過來,因此教授是斜對著鳥。他那一頭白發掩映的米黃se臉龐,獅子一般,大而風度翩翩,現在眼看著便染上了紅se。皮膚松弛垂下眼袋的下眼睑上,像沁出了血似的鮮紅。鳥感到自己臉上也湧上了紅chao,並且,他也再一次了解到,從今天淩晨以來,自己實際上一直孤立無援。

  “腦疝,你看見孩子了嗎?”教授的聲音嘶啞而尖細,在這聲音的回響裏,鳥聽出了自己妻子聲音裏潛隱的迹象。無須說,這很讓鳥感到qin切。

  “看見了。孩子頭纏繃帶,像阿波利奈爾一樣。”鳥說。“像阿波利奈爾,頭纏繃帶。”教授像聽笑話似的,回味著鳥的話,然後,對著鳥,其實主要是對那三個副教授說:“唉,現在就是這樣的時代,出生好呢,還是沒生出來好,搞不清楚了。”

  鳥聽到了那三位前屆校友的笑聲,那是努力控製著,但最後還是發出來了的笑。鳥回過頭去看他們。他們也在望著鳥。在他們眼裏,鳥本來就是稀奇古怪的人,出現這樣異常事情,決不使他們感到意外,始終都平靜如常。由此,鳥的強烈反撥情緒被激起來了。鳥低頭看自己粘著泥巴的靴子,說:“等一切都結束以後,我再給您打電話來。”

  教授沈默不語,稍稍搖動了一下橡木轉椅。鳥想,教授可能開始覺得每日裏橡木轉椅上的滿足有些無聊了吧。鳥也很無聊地沈默著。他覺得需要說的話已經和嶽父全部說完。等到和妻子說明情況時,也能這樣單純明快地了結嗎?不,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眼淚,數百次的質問,口she無力,咽喉疼痛,腦袋火燒火燎,然後,鳥夫婦便被神經病症俘獲。

  “醫院還有一些手續要辦,我這就告辭了。”鳥說。教授在橡木轉椅上身都沒欠,說:“那你辛苦了。”鳥僥幸沒被留下,趕緊站起來,教授又對鳥說:

  “側桌裏有瓶威士忌,拿去吧。”

  鳥緊張起來,並且,他感到那三位校友也緊張起來,很認真地注視事態的發展。教授自不必說,三位校友都清楚鳥沈醉數周的往事。鳥猶豫著,那一瞬間,他突然想起在補習學校講述的教科書裏的一句話,那是一位憤怒的美guo青年的臺詞:

  are you kidding me,kidding me?

  你嘲弄我嗎?你找碴打架嗎?

  但鳥彎腰打開教授側桌的蓋,發現了一瓶尊尼獲加,立刻用雙手拎了出來。鳥眼睛都紅了,不知爲什麼,他心裏湧起了一陣惡意的欣喜。這是檢測我的手段,但我不會畏縮不前的。

  “謝謝了。”鳥說。

  一直注視著鳥的三位副教授的緊張神情松弛下來,教授仍然漲紅的臉,嚴肅而緩慢地轉向轉椅的正前方。鳥向三位校友飛快地一瞥,打了招呼,便走出屋門。

  鳥像握手榴彈似的慎重地握著酒瓶,回到鋪著石頭的校園。從現在起,獨自一人自由行動的時間,和一瓶威士忌聯在一起,鳥的頭腦裏漲滿了危險的陶醉感。明天,或者後天,如果可能,延緩到一周以後,那時,知道了嬰兒慘狀和死訊的妻子和我,就要關進殘酷的神經官能症的地牢裏了。因此,今天,這一瓶威士忌和自由解放的時間,就是我的正當權利。鳥說服了自己心裏shui泡般湧起的恐懼的聲音。shui泡輕而易舉地平靜了下來。好,開始喝吧!但是,現在剛剛十二點半。鳥想回到自己的書房去喝,但那無疑是最差的方案。一回到家,房東老太太和朋友們的盤問打聽,或直接,或電話,肯定會接踵而至;而朝臥室看看,那白se的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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