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體驗第四章上一小節],接著,像山雀啄谷一般,把第二杯威士忌一飲而盡。喉嚨不疼了,也沒有咳嗽、眼淚。鳥舉起酒瓶,凝視瓶上的商標,發出不無陶醉的歎息,又喝幹了第三杯。
火見子返回客廳時,鳥已經醉意朦胧。敏銳嗅出她的肉存在並由此升起厭惡感的機能,也被酒精麻痹了。並且,火見子穿著的黑
針織連
裙,讓人感覺毛茸茸胖乎乎的,像漫畫上憨態可掬的熊,這也使得遮蓋在裏面的肉
印象稀薄,不引人注意了。火見子把手
進頭發裏,打開室內的燈。鳥把桌子稍微收拾了一下,放好給火見子准備的玻璃酒杯和
杯,往裏倒進威士忌和
。火見子細心地用裙子包緊剛才洗過的皮膚,坐到一把雕镂的大木椅上。對鳥來說,這是值得感謝的事情。他對女
肉
的厭惡感覺雖然有所克服,但還不可能連根驅盡。
“管他怎麼樣!”鳥說著,把自己杯中的酒一口喝盡。“管他怎麼樣!”火見子也說。然後,她像猩猩似地嘬起下,輕輕地啜了一小口威士忌,品品味道。
鳥和女友靜靜地呼出的溫熱氣息,使酒精氣味在房間裏彌漫開來。同時,他們互相凝視著對方的眼睛。剛剛出浴的火見子煥然一新,與剛才在門口陽光裏的她幾乎有母女之別。鳥深深感到欣慰。按她的年齡也該有這種青春複蘇的時刻到來。
“剛才洗澡時想起來的,你還記得這樣的詩句吧?”火見子說著,像誦讀咒文似的,喃喃地讀出一節英文詩。鳥聽過以後,又懇求火見子再讀一遍。
sooner murder an infant in it’s cradle than nurse unacted desires……
“還是把嬰兒扼殺在搖籃裏好,比起培育出尚未萌發的慾望來。是這麼一節呐。”
“但是,不能把所有的嬰兒都扼殺在搖籃裏呀!”鳥說,“這是誰的詩?”
“維廉·布萊克。我的畢業論文不就寫的布萊克麼?”“是啊,你是布萊克呀。”鳥說著,轉動腦袋四張望,看到在客廳和臥室中間的板壁上挂著布萊克的畫的複製品。鳥曾多次看過這幅畫,卻從沒有留神觀賞。現在認真觀看,才感到這確實是一幅頗奇妙的畫。畫面呈現出石版效果,但毫無疑問實際是
彩畫。原畫可能是有
彩的,現在嵌在厚木框裏裝飾在那兒的,則是一片淡墨
。被中東風格的建築群圍住的廣場。遠景浮現出一對程式化的金字塔,可能是埃及吧。不知是傍晚還是黎明,整個畫面籠罩著微茫的光。廣場上躺著年輕死者,像肚子鼓脹的魚。一位極其悲傷的母
的四周,則是挑著燈的老人和一些抱著嬰兒的女人。而畫面上最重要的,是在這些人的頭頂,伸張兩臂跳躍著,似乎要橫躍廣場的一個巨大的存在。那是個人嗎?他的肌肉均勻發達的身
上,長著一層鱗。充滿不祥的狂熱、悲痛的憂傷的眼睛、下陷的鼻子和深深窪下去的嘴,都讓人聯想到山椒魚。他是惡魔,還是神?這男子鱗光炎炎,像要朝暗黑的夜空飛翔……
“他在幹什麼呢?他身上那一層東西,大概不是鱗,而是中世紀士兵的連環铠甲吧。”
“我想是鱗,這幅畫的有版上,那是綠
的,看上去特別像鱗。他就是想把埃及人的長子們都殺死的貝斯特呀。”鳥對《聖經》基本一無所知,他想,這可能出自于“出埃及記”吧。若說這個長鱗男子的眼睛和異形怪狀的嘴,那應該用激烈來描述。悲痛、恐怖、驚愕、疲勞、孤獨,還有笑,都從那暗黑的眼睛與山椒魚似的嘴裏無盡地湧出來。“怎麼樣,他很迷人吧。”
“你喜歡這個長鱗的男人?”
“喜歡啊。”火見子說。“並且,還特別喜歡想,如果自己是貝斯特精靈,會怎麼樣呢。”
“如果自己是貝斯特精靈,那可能會覺得自己也長了副怪模怪樣的嘴臉,像這個長鱗男人一樣。”鳥望著火見子的嘴角說。
“可怕呐。”
“啊,是嚇人呀。”
“我遇到什麼可怕的事情時,常常這樣想,如果反過來,我讓別人遇到可怕的事情,那一定更可怕吧;這是從心理上獲得的補償呀。你呢,你有過這樣的經曆嗎?”
“怎麼說呢?”鳥說:“必須細細想一想呢。”
“這未必是想一想就能明白的事情啊。”
“那麼,我好像還不曾有過讓別人遭遇可怕事情的經曆吧。”
“是,肯定是這樣的。你還沒這樣做過。不過,難道在將來什麼時候,你不會經曆一次嗎?”火見子謹慎地用預言者的口氣說。
“把嬰兒扼殺在搖籃裏,這可能會是使自他兩方都驚恐的經驗吧。”鳥說。
說完,鳥往自己和火見子面前兩只空酒杯裏倒滿威士忌,把自己的一杯一口喝盡,又滿上了一杯。火見子沒有像他喝得這麼急。
“你是在有意控製自己吧?”
“因爲要開車,”火見子說,“我帶過你吧,鳥?”“沒,還沒有。倒是想什麼時候讓你帶著兜兜風。”
“你要是深夜來,我就能帶你。白天路上人太多,危險。並且,我的運動神經是夜間型的,白天不能充分活動起來。”“所以白天你就閉門靜思。哲學家的生活呐。一到深夜就開上紅賽車轉圈兒的哲學家吧。你現在思考的多元宇宙,究竟是怎樣一回事呢?”
鳥懷著淡淡的滿足感望著火見子,他看到火見子高興而又緊張起來。鳥貿然跑到火見子的家裏來喝威士忌,現在他在爲自己的冒失無禮支付代價。非常認真地傾聽火見子的夢想的人,除了鳥,可能不會再有別人了吧。火見子開始解釋了,“我們現在是在這兒交談呢,鳥。對于我們來說,首先存在這樣一個現實世界。”鳥把新倒滿威士忌的玻璃酒杯像玩具一樣放在手掌上,在一旁充當聽衆。“可是呢,我和你,又被包含在完全異樣的存在中。那是與我們現在的置身之所不同的另一個宇宙,數不清的宇宙,鳥。在過去的各種時刻,我們都曾有這樣的記憶,自己生呢,還是死。就說我吧,我小時候,有一次發疹子,差一點兒死了。我非常清楚地記得自己在生與死交叉路口上的那一瞬間。後來,我選擇了生,因此現在和你在同一宇宙裏。可是在那一瞬間,另一個我是選擇了死的呀。于是,在我那滿是紅疹的幼小屍四周,應該有那些多少記得我的死的人們的宇宙在行進著。是吧,鳥?人站在死和生的交叉路口的時候,就是站在兩個宇宙前面呀。一個是與他無關的他死去的宇宙,另一是與他的繼續生存保持著關系的宇宙。然後,他就像甩掉件
服一樣,把自己作爲死者存在的宇宙扔到身後,他繼續活下去的宇宙隨即趕來。因此,圍繞著一個人,恰恰像離開樹幹的枝葉一樣,跳躍著各種各樣的宇宙呀。我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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