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這些生在同一時代的、而且以彼此了解深以爲幸的人們一起,以編輯者爲中心多方籌備的季刊《海爾梅斯》①(岩波書店出版)終于創刊了。紀念出版的集會上編輯者們談話的時候,我引用了兩首詩。這些詩是從以前每逢自覺意識到生活轉換期的時候,就像地下一湧而出一般在我心裏複蘇的詩,也是年複一年徒增感慨而反複吟誦的詩。總之,花費好長時間和朋友們創刊了新的雜志,也可以說這是自己的人主告一段落,自然而然地有此表露吧。
①hermes希臘神話中爲衆神傳信,並掌管商業管理道路之神——譯注。
第一首詩是葉芝的作品,是長詩《一九一九年》的一段。我曾經爲加深記憶而把它試譯出來,夾在全詩集裏。“飛向荒涼天空的天鵝。/它的形象帶來了粗犷,也帶來了憤怒,/所有的事物應該讓它結束,/用回憶描寫我辛勞備至的人生/甚至半靠思索描寫/甚至僅僅寫了一半/啊,我們已經進入夢境/爲什麼現在不抹掉惱人的困厄/寒冬的風吹來/不學不行麼?夢中我們的頭已經破碎。”
當時我特別注意布萊克的新柏拉圖主義,所以對我來說,這首詩首先使我深入地理解了這部作品,原來早就由葉芝經過先進地側面研究,認爲它是布萊克重振風采的很有力量的作品,並且在“柏拉圖周年”時提到它,同時稱它是歌頌新柏拉圖主義的靈魂與肉的作品。
那印象一直持續到現在,再加上想到它是表明多年工作的詩人一生之中分歧點的作品,仿佛詩人那粗犷的歎氣聲依然回響的作品,所以照舊打動我的心。因爲我也正在一生中的分歧點,怎樣發出回聲,有待我不久的將來以小說的形式表現——總之,隨筆文章過于帶有自白式的多義
——它的內容。所以,我把天鵝的飛翔當作粗犷和憤怒的象征在頭腦中描繪,同時重複了下面一段:“啊,我們已經進入夢境/爲什麼現在不抹掉惱人的困厄/寒冬的風吹來/不學不行麼?夢中我們的頭已經破碎。
另一個詩是奧登①的《一九二九年》中的一段。這位詩人使我對詩的感受受到尖銳而且深刻的影響。我這裏引用深濑基寬的譯文。奧登是對葉芝懷有複雜心情然而深表敬意的晚輩的詩人。奧登悼念葉芝逝世的詩中,下述一段我至今仍然牢記在心:“詩人啊,起步吧/一心一意地朝著暗夜的深淵之路走去吧/你以沈靜的聲音/述說我們的歡喜之路吧//給詩的調子培上土吧/從詛咒之中開辟出葡萄田吧/把人間的蹉跌/以悲歎的歡喜歌唱吧。//在心髒的荒野之中/讓厚惠于人的泉
噴出來吧/讓幽囚于牢獄者盡成自由之人/教給人們以贊美之道吧。”
①wystan hugh auden,英詩人(1907—1973)。艾略特之後的新詩運動的代表人物。經常發表政治
彩極濃、社會主義內容的詩。代表作有《不安的時代》——譯注。
《一九二九年》在下述寫得很美的開頭部分已經肯定地發出了不祥之音,這是充滿苦澀的自省自察的詩,我讀了它的開頭部分。
那是複活節的時候,我在公園裏漫步/邊走邊聽池中的蛙鳴/美麗的雲團在那遼闊的晴空/十分悠閑地飄然而去,我卻目不轉睛地望著它/給新的名字加進新的意義/對伸過來的新手用新的力量去握,爲不停地前進的人世而使用新的語言/這是世上所有的戀人和詩人們都能看得見的季節。/邊想這些忽然看到/孤零零的一個男人坐在便椅上哭泣/低著頭,咧著嘴/冠不整,面貌醜陋,像個剛出蛋殼的雛
。
現在重新把它抄在這裏。對于爲紀念《海爾梅斯》季刊創刊而前來相聚的人們,我把這兩篇詩各引一段並講了話,但是我仍然擔心,是否沒有很好地傳達我的意思。至于在我的講話裏怎樣把這兩篇詩聯系起的,我看只要明白葉芝的《一九一九年》和奧登的《一九二九年》相隔十年而標題相似這一點就行了。
于是我想重新整理自己對這詩的感受。看一看一定的生存期間一直從事文學工作——說看一看一直在藝術以及其他領域工作也可以,與藝術無關的工作也一樣。我注意的是一定的生存期間這個問題,這裏我想立足于自己的經驗說話,所以先把文學工作當作立足點,然後再向一般方面展開——覺得准確到連年、月、日都清清楚楚。這時,斷開之的兩側就像兩腳各踩一側站在那裏一樣,過去的工作就會疊在上邊,回顧一定的生存期間,過去自己從來沒看到的光景,自己本人在這一光景裏往往是輪廓分明,分明得使自己不能不爲之愕然。
使我覺得這個自己,或者是不學不行麼?夢中我們的頭示經破碎而必須向自己訴苦。或者這個自己在清楚地看到從過去到現在的生存光景之中,和那個坐在便椅上哭泣,低著頭,咧著嘴,冠不整,面貌醜陋,像個剛出蛋殼的雛
的人一模一樣。
奧登的詩沒有完,接下去便是以下這樣的句子。
因此我想起了死去的人們/他們的死成了季節開始的必然條件的人們/對于這個季節只是淒淒慘慘回頭望去/對于聖誕節的愉快懷念不已的人們/在沈默中消失,淚眼矇眬的冬天的對話等等。
我對于這些詩的思索,主要是因爲我自己現在正碰上它,同時也因爲我對死去的人們抱有真摯的感情,比如說和十年之前自己所感受的,已經完全不同了。
如果整理一下自己過去所思考的所謂死的定義,可能是這樣的:年幼的時候,對于某些人的死,感到失去了極其寶貴的人,似乎出現了無法恢複原樣的坑,而且這種感覺翻來覆去很難抹掉。但是自己現在意識到的是與此不可比較的幾乎是暗淡的感情。總而言之,也就是自己已經找到自己的感覺是:他們死去的同時,活在這個人世上所遇到的最好的東西確實因此而喪失了一部分,已經無可恢複。我常常——差不多完全像個退職老人那種感觸——懷念那些死去的人們的同時,也看到了和他們一起去了另一世界,對于這個現實世界所謂最好的部分久久念念不忘的自己。死去的人們之中,我最思念不已的是渡邊一夫,他晚年常說,自己最近的人已經大多去世。那句話的最深層所包容的巨大的哀歎,到了我現在這個年齡我才覺得,有著現實的同感。
年齡?對你來說,你是不是說得有些爲時過早?既然這樣,我就換個說法,只好說這個時代使我如此感知而早熟的。使我不能不感到,在這核時代,難道不是核覆蓋了整個世界而且成了一種象征,它把世界上一切好的事物塗上了一層怎麼也擦不掉的髒東西麼?難道不是它讓萬民期望的高度科學技術社會前進的巨流,按照它所指的方向滔滔前進的麼?我……
生的定義十二 “此項待續”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