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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島劄記》四 關于人類的威嚴

第2小節
大江健三郎作品

  [續廣島劄記四 關于人類的威嚴上一小節]兵被敵軍俘虜,害怕遭到拷問說出自己軍隊的機密而自殺了。我曾爲之受到極大震撼,並萬分感動,同時,又害怕得渾身發抖。我預感到,戰爭期間我肯定也會陷入同他一樣的困境。這成爲一個需要做出重大抉擇的問題,一方面,我爲年輕士兵的行爲所感動,但另一方面,我又懷有自私的熱愛生命的不安和孩子氣的疑問:在這個世界上難道真的存在需要以自己的生命去捍衛的重大事情麼?我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不久,還什麼事情都未曾做過,但對于自己的死卻感到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懼。如果我選擇不坦白某種秘密,就會被殺死,我可能會毫不爭氣地說出任何秘密。我什麼時候才能成爲一個甯死不屈,抗爭到底的人呢?我隱藏著內心的困惑,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表情,向同我一起看電影的父qin問道:“那個年輕的士兵爲什麼自殺了呢?”此後不久,我的父qin突然死去了。當時他那短短的回答,過于令人震驚的成年人的語言,是我從未聽到過的。那是心情焦躁的父qin對孩子僞裝出的天真給予的懲罰。他說:“你說那個士兵麼?即使不自殺,坦白之後終究還是要被殺死的啊!”

  父qin是否希望用他的話,使我對于士兵的死,在內心中求得平衡呢?似乎是說,反正士兵是死了,怎麼死都是一樣的。不過,這種反正是死,怎麼都是死的說法使我開始感到新的無法形容的恐怖。我可能就是在坦白之後被殺掉的類型的士兵。我對這種類型深感厭惡,爲另外一種不坦白而自殺的類型的存在而感動。然而,誰也不可能教給我,像我這種類型的人怎樣才能使自己變成不坦白而去自殺的類型。包括我父qin在內。作爲孩子的我,曾經白白地做了各種各樣的假設。但是,結果我都碰壁了。難道能夠認爲同自己的死相比,別人的死更加重要嗎?難道自己的死不是絕對的嗎?而且依照父qin的看法,無論怎樣,自己都必死無疑,同他人的死毫不相幹!在我陷入這一最糟糕的境地之前(如上所述,我認爲這種情況遲早必將降臨到我的頭上,並確信這是命運的安排),爲了使自己從我所屬的可憎的類型變成默默地自殺而死的類型,我曾在充滿恐怖的困境中,期望著能找到足以說服我自己的解釋。

  不料當我還在童年的時候,戰爭便結束了,需要在戰場上做出的決定延期了。但是,對于我來說,考慮自己究竟屬于甯死不屈的類型,抑或是屈服而後被殺的類型,這個問題使我深深地陷入了持久的困境。在已經無須奔赴戰場的時代,它占據了我青春的全部日常生活。那是一種心病。我是一個乖僻的高中生,有時希望舉止粗暴,有時又確信自己是一個受虐的人。不久,我進入大學文學部學習,開始攻讀法guo現代文學,在教室裏,經常出現在我腦海中的是法guo文學和日本文學,彼此都各自擁有獨特的流行的語言。我發現在法guo文學中頻繁出現的詞彙的同義語,在日本文學中卻遭到冷遇。其中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以下兩個詞:威嚴、屈辱或恥辱。它們都同我始自少年時代的困惑具有密切的關聯。亡靈絕未消失。當然,並非說在日本文學中絕無使用這類詞彙的先例。作爲日本心境小說的傳統主題,不難找出屈辱、恥辱之類的詞。然而,在法guo文學中,屈辱和恥辱都是足以刺傷作家和讀者心靈的、人類道德觀念的最爲鋒利的劍,而在日本文學中卻從未以如此的分量出現過。此外,關于威嚴一詞,情況更爲明顯。例如說:“那個少年充滿著威嚴”,這種文章在日本文學中很難以流暢的句法加以表達,那只不過是翻譯的文章而已。

  于是,我爲我始自兒時的困境從法guo文學中學到了一種特殊的定義,賦予它如下的語言:屬于蒙受屈辱和羞恥之後白白被殺死類型的自己,什麼時候才能變成帶著威嚴而自殺的類型呢?當然,對于正chu于青春即將逝去年齡的我來說,已經不再繼續以這種極限狀態考慮問題了,因爲它過于孩子氣。但是,進入我的語言世界中的威嚴、屈辱和羞恥等詞彙,至今依然是我自身的道德觀念中的最爲基本的用語。我在廣島看到了同人類最嚴重的屈辱相關聯的東西;在那裏,我第一次遇到了可看作爲最有威嚴的日本人的許多人。而且,在曾經發生過自從人類有史以來最爲殘酷的事件的廣島,在那個人類世界中,所謂威嚴、屈辱或羞恥之類的詞彙,都不是單純的,而經常是以雙重意義出現的。

  涉及到屈辱或羞恥等詞彙,我曾寫過一位老人的故事。他爲了抗議恢複核試驗,試圖剖腹而未果,他曾說:“終于活著丟人現眼了”。他的廉恥心本身就構成了威嚴。他也道出了原子彈受害的孤老們對于違背常理的事感到羞恥的心理。在原子病醫院裏,我認識的一位青年婦女,時隔一年,再次住院。當我遇到她時,她說感到自己可恥。還有爲數衆多的臉上帶有醜陋疤痕的女孩們,至今仍由于感到自己可恥而閉門度日。這就是廣島。如果我們自己不感到羞愧,那麼,又如何能夠阻擋這些曾經經曆過原子彈爆炸的受害者們自身所感受到的恥辱呢?這是一個何等可怕的感覺錯位啊!

  一個女孩爲她帶有疤痕的臉而感到羞恥。在她的內心中就會有可能以這種羞恥作爲分界線,將地球上的全部人類分作兩個群ti:一個是帶有疤痕的女孩們,另一個是其余所有沒有疤痕的人們。帶有疤痕的女孩們,面對沒有疤痕的所有其他的人們,爲自己的疤痕而感到羞恥;帶有疤痕的女孩們,面對沒有疤痕的所有其他人的視線而感到屈辱。

  有疤痕的女孩們肩負自身的羞恥和屈辱,怎樣選擇她們的生活道路呢?其中的一種就是躲進昏暗的房子深chu,逃離他人的視線。這種逃亡型的女孩無疑居大多數。她們悄悄地躲進廣島許多家庭的角落裏,而且,她們的青春正在一天天逝去。另一方面,是不逃亡的類型,她們自然地分爲兩類。一種是希望原子彈或氫彈再一次落到這個世界上,地上所有的人都同她一樣受到疤痕的傷害,從而獲得足以同自身的羞恥和屈辱感相對抗的心理支柱。那時,凝視她們疤痕的他人的目光已全部消失,他人已不複存在。在這個大地上將不會再有分裂。實際上我已聽到過這種呼聲,並曾引用過這類短歌,當然,這種詛咒未能超出心理支撐的範圍。這些女孩們只能很快便默默地一無所獲地進入逃亡型的行列。

  同時,還有另外一種類型。那就是通過參加廢除核武器運動,反過來利用自己代替全人類曾經經曆過的原子彈爆炸的災難,將它作爲自己的武器,賦予自身感受到的羞恥或屈辱以價值的人們。我所做的這一繁瑣的分類,實際上並無必要。廣島的人們爲了將他們曾經ti驗過並正在ti驗著的人間悲劇、羞恥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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