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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地》四十

萊蒙特作品

  火災和阿達姆先生的葬禮已經過去幾個星期了。安卡沒有參加葬禮。她搬到特拉文斯基家去了,在那兒養病。

  現在她覺得好多了,可是還沒有上街,因爲才到三月,天氣很糟糕,老是下雨,外面泥濘滿地,又chao又冷。

  她覺得健康已經完全複元,可是精神的平衡卻恢複得很慢。

  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最後阿達姆先生的猝然死亡,在她心裏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有時候她整天整天地呆坐著,凝望著某一個角落,朦胧覺得從這個角落裏也沖著她發出了模模糊糊的呼嘯聲,夾雜著血紅se的光亮,人們的嘈雜呼叫,叫她不寒而栗,她常給嚇得暈過去,或象發瘋一樣地跳起來要逃走。

  所以總得有人看守著她,讓她逍遣,好不至于想起過去的事。

  陪她最多的是尼娜。尼娜象母qin那樣無微不至地看護著她,維索茨卡每天也來,而卡瑪則整晚整晚地呆在她身旁。

  她一天到晚在一間寬敞的側房裏坐著,這間房子現在象一間花房,裏面到chu是鳥兒的鳴啭歌唱,小噴泉shui聲潺潺,花香蕩漾,十幾株高大的山茶樹已經開滿了白花和紅花。

  安卡常坐在又矮又大的安樂椅裏,情意綿綿地說:

  “你知道,誰也沒有象你們這麼真心實意地待我。”

  “你過去不需要嘛。我陪著你,覺得也挺有意思;你是我的模特兒,我當然應該關懷羅。”尼娜高興地回答。

  她正在給她畫像,就取她半臥在鋪著虎皮的椅子裏的虛弱倦怠的姿勢,背景是盛開的茶花。

  這兒又暖和又安靜,噴泉潺潺,shui聲催人入睡,象寶石碎屑流一樣跳蕩著噴起,然後落在白se大理石槽中;槽裏有許多正在取暖的翠綠se小蜥蜴。

  “今天卡羅爾來過嗎?”尼娜又問。

  “來過……”

  “說啦?……”

  “還沒有,老是沒這個勇氣,不過,這幾天我就把戒指退還給他,就算完了。心裏沈甸甸的,沈甸甸的……”

  她不說了,眼睛閃出shi潤的光澤。

  她們不談這件事了。日子一天一天單調地拖著,只有一點變化:一天傍晚,斯塔赫·維爾切克來看望她。

  她在花房裏接待了他;她什麼也沒說,卻久久地望著他。

  維爾切克滿面紅光,渾身上下灑了香shui,信心十足,說他已經跟馬克斯·巴烏姆訂了合同,到春天在老巴烏姆的地皮上和馬克斯一起蓋一個大工廠,生産羊毛混紡頭巾,准備跟格林斯潘競爭。

  “馬克斯先生的父qin現在怎麼樣了?”她問。

  “難說啊,只能說他完全瘋了。鍋爐爆炸,又是大火,把本來就乾脆是空空蕩蕩的工廠全給毀了;所以老頭子把整個地皮都讓給了馬克斯,把倉庫裏剩下的全部成品也拿了出來,甚至把保存下來的車間也賣了,把什麼都分給了幾個孩子,只求到死別再有人毀壞工廠的石頭牆:那是他的一份特殊財産。他自己就關在裏頭,在那兒過日子。徹底瘋了。我勸馬克斯好歹把他爸爸送到一家醫院去;那廠房的石頭牆我跟他用,還滿合適呢。可是他不聽。”

  “他有他的道理。請轉告馬克斯到我這兒來,行嗎?”

  “好呀。我知道,他早就准備好了,就等您完全恢複健康呢。”

  他又坐了一會兒,大肆吹噓了一陣,走的時候安卡也沒怎麼理睬他,因爲她討厭他。她趕緊搓了搓手,因爲跟他握了手;他那雙大手掌又冷又shi

  “我覺得他象一條爬蟲。”她對尼娜說。

  “是爬蟲和野獸的混合物。這樣的人有空就鑽;非死在監獄裏不肯罷休。”特拉文斯基cha了一句,接著就沖安卡如數說起維爾切克跟格林斯潘的買賣事,和他鑽營取利的種種伎倆。

  “話是這麼說,您不是也要接納他嗎?”安卡氣憤地說。

  “他已經來看過您了。以後我也得跟他打交道,因爲在這兒不能純粹把人分成好人和強盜,誰都用得著誰嘛。”

  “可我再也不想見他的面。”

  “好吧,我吩咐仆人就是。不過我說句話,您可別生氣:我們這些人辦公事總是得看需要,而不是看喜好。”說完他yin郁地微笑一下,又瞥了尼娜一眼。尼娜已經把畫架搬開,她不想聽見他們這些話,因爲一聽見就感到說不出來的別扭。她正站在茶花下輕輕地吹開粉se的苞蕾。

  “生活真可怕!”安卡喃喃地說。

  “倒也不見得。可怕的只是我們對生活的期望,可怕的是我們對美的理想,可怕的只是我們對善和正義的追求,因爲這些東西永遠也實現不了,永遠不允許我們承認生活的現狀。

  一切苦惱的根源就在這兒。”

  “還有希望!”尼娜cha了一句,把一個花瓶放在安卡旁邊的茶幾上。花瓶裏cha著一束中guo玫瑰,開著繁茂的黃se花朵,發出一gu清香。

  “卡焦,小心,別提那些討厭的了。”

  晚上,尤焦·亞斯庫爾斯基來了,最近一段時期他常常來爲安卡朗讀小說。安卡從他那裏打聽到了關于卡羅爾的各種詳細情況和事務問題,因爲卡羅爾雖然天天到這兒來,卻從來不談買賣的事。

  “你父qinti挺好嗎?”她問。

  “他監視清掃碎磚爛瓦的人,已經一個星期了。”

  “你幹什麼呢?”

  “我也在卡羅爾先生辦公室裏,因爲巴烏姆老先生已經毀了自己的買賣。”他回答的時候更羞澀、臉更紅了。因爲這可憐的人愛安卡愛得要死,整宵整宵地給她寫老長老長的情書,可是實際上信並沒有寄給她,自己卻又極其保密地給自己寫了同樣熱情奔放的回信。理想愛人的名字他不透露,卻在馬利諾夫斯基家舉辦音樂會的時候拿來當衆朗讀。

  “馬克斯先生讓我問問,他明天來看您行不行。”

  “好,明天午後我等他。”她爽快地回答道。

  她迫不及待地等著他來。第二天仆人報告他來求見的時候,她的心立即高興得怦怦地跳起來;她非常激動地向他伸出一只手。

  馬克斯又難爲情、又怯懦地坐在她對面,輕聲地、口氣有點猶疑地問起她的健康。

  “健康情況不錯,我只等著天氣好轉,就到外面走走,或者可以說,離開羅茲。”

  “離開很長時間嗎?”馬克斯趕緊問。

  “很可能;不過我還不知道怎麼辦呢……”

  “您在羅茲覺得不太舒服吧?……”

  “是啊,很不舒服呢,爸去世了,又……”

  這句話她沒說完。

  馬克斯不敢多話。

  他們不說話了,互相真誠地凝望著。

  安卡沖他會心地、快慰地莞爾一笑。馬克斯頓時渾身發熱,隱匿很久的愛情給心裏帶來了歡欣和激動,就連qin吻一下她坐的椅子也是高興的。可是他依然僵直地坐著,又說了幾句平常的客氣話,就起身要走。

  “您要走啦?”安卡有點不愉快地說。

  “我得走了,因爲我得從這兒直接去參加莫雷茨跟梅拉·格林斯潘的婚禮。”

  “梅拉小jie嫁給莫雷茨了?”

  “門當戶對的一對。她的嫁妝多,又挺漂亮,還有一個幾次破産又幾次走運的嶽父。哼,莫雷茨,詭計多端,吃掉他嶽父還綽綽有余呢。”

  “您還會到這兒來坐吧?”安卡在請求。

  “只要您答應。”

  “天天來也可以,您要是有時間。”

  馬克斯吻了她的手,興高采烈地走了。

  後來,天黑了,直到工廠的燈火透過窗口閃爍的時候,博羅維耶茨基才來。他安安靜靜地坐下,因爲尼娜正在隔壁房間彈鋼琴,特殊甜美的聲響象淙淙流shui聲不斷傳來。

  他們兩個人靜坐了很久,在幽暗中只是有時候目光相遇,但立即又小心翼翼地錯開了,直到點上燈後,他們才開始壓低聲音談話,以便不致壓過樂曲聲。

  安卡機械地扭動著手指上的訂婚戒指。

  兩個人話都到了嘴邊,可是兩個人都缺乏勇氣。

  尼娜還在彈琴。

  音樂家某種愛情的絮語,充滿熱情和突如其來的歡騰的節奏,從鋼琴上源源流出,在他們心裏喚起往昔的、已被忘卻的回聲。

  安卡淚shui滿眶,一種無以言狀的痛苦在揪著她的心。她笨拙地退下戒指,在沈默中遞給了他。

  他接了過來,也默默無言地把手上的戒指退還給她。

  他們互相深沈地望了一眼。

  卡羅爾忍受不了她那飽浸淚shui的目光,那目光已經把他射穿,象一塊燃燒的熱炭一樣留在他的心裏。他深深地低下了頭,輕輕地說道,這話聲幾乎無法聽見:

  “是我的過錯,我的過錯……”

  “不不,是我的過錯,爲了愛情,我沒作到原諒別人,甚至忘掉自己。”她慢慢地回答。

  他困惑地站了起來,安卡的話使他痛苦不堪,他覺得自己對于這個蒼白的、患病的姑娘是有過錯的。

  一種深沈的、令人坐臥不安的羞恥感在燒著他的心。

  他忍受不了她那溫存而優雅的目光。

  他從遠chu鞠了一躬,走了。

  “卡羅爾先生!”她急忙叫了一聲。

  他回過頭來,站住了。

  “請您把手伸過來,不是告別,是再見。”她急促地說,向他伸出了手。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緊緊地吻了一下。

  “衷心祝您幸福,十全十美的幸福。”

  “謝謝,謝謝……”他很費勁地低語,心裏也想祝她幸福,但是他沒有力量;他懼怕心裏尚存的瘋狂的慾望,怕自己撲在她的膝下去qin吻她那蒼白的嘴chun,怕把她緊緊地擁抱在song前。所以他又吻了一下她的雙手,便急步退出去了。

  安卡軟弱無力地倒在椅子上,她心靈上的一切創傷都揭開了,那正在死亡的愛情又片刻地死灰複燃了,它攫住了她的心靈,給她眼睛裏灌滿了辛酸的淚shui

  她哭泣了很久,很傷心,好象是在回答越來越低的、越來越憂郁、傷心的樂聲;那音樂一段段就象壓低了的呼喚聲一樣,流進了寂靜的房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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