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什麼時候來,我的朋友?我有三天沒有見到您了,這對我說來太長了。我的女兒使我很忙,可是您知道我再不能不見到您了。”
一直在用鉛筆勾繪草圖尋找新主題的畫家,重讀了一遍這張伯爵夫人的短箋,然後打開了書桌的抽屜,把它放在一堆信和一起。這是那些他們開始往來起就存放在那兒的信。
靠著社交界生活的方便,他們已經慣于幾乎天天見面了。她不時到他家裏來。讓他繼續工作,自己則在她曾在裏面坐著讓他畫像的圈椅裏坐上一兩個小時。由于有點兒怕仆役的注意,她選用這種方式日常見面;爲了找補零零星星的愛情,則在家裏接待他,或者在某個沙龍裏找到他。
他們預先安排妥當的這種辦法,使紀葉羅阿先生一直覺得都是自然的。
畫家一周至少有兩次和其他朋友在伯爵夫人家吃飯,星期一他向例在劇院的包廂裏向她致敬;然後在他們碰巧同時去的這家或者那家房子裏相會。他也知道哪些晚上她是不出去的,于是那天他就走進她家裏去喝上一杯茶。在她家裏他靠近了她的裙袍,覺得呆在成熟了的愛情裏,特別感到切、定心。他已經擺不
總想在哪兒都找到她的習慣,總想傍著她消磨些時光,說幾句話,交換些想法。他
驗到,雖然他愛情的烈焰已經平靜,但總不斷地渴望想看到她。
他希望有個家,有幢有人住的生氣勃勃的房子,有人一同進餐,與長期相識的熟人通宵長談不倦。這種與人接觸、抵足談心、潛在人類內心的要求,還有所有的老單身漢找到那些能大致安排他的朋友的家。從一家的門串到另一家的門的情況,都對他的心情感觸加上了一種基于利己主義的力量。守著他曾被愛過、寵過,什麼都得到過的這座房子,至少他還能休息,安慰他的孤寂。
這三天以來他沒有再見到他那位女朋友。因爲她的女兒回來該把他們忙得夠嗆;但他已經感到心煩,還有點因爲她們沒有早點來叫他而生氣,同時采取一定的謹慎態度決不首先去求見。
伯爵夫人的信像一鞭子似的將他抽了起來。這時是下午三點鍾。他決定立刻到她家去,要在她出門之前見到她。
一聲叫人鈴把貼身仆人叫來了。
“天氣怎樣,約瑟夫?”
“很好,先生。”
“熱嗎?”
“是,先生。”
“給我白背心,藍上,灰帽子。”
他總是穿得很雅致。雖然他平日由一個正規服式裁縫做服;可是憑著他獨特的穿
方式,緊束在白背心裏的肚皮和灰
高統氈帽略略向後傾的走路姿態,馬上就會讓人知道他是個藝術家而且是個單身漢。
當他走到伯爵夫人家時,人家告訴他說,她正准備到林區去散步,他很失望,于是等著。
照他的習慣,他開始橫著在客廳裏散步,沿著一張一張椅子或者一扇一扇牆上的窗戶,在暗的大客廳裏則沿著帷簾。
上塗著金的茶幾上是各式各樣沒有用
但漂亮值錢的小擺設。以一種斟酌過的雜亂方式擺放著。這是些古舊精致的镂金盒子、各式的小型鼻煙壺、象牙雕塑,而後是一些很摩登的烏光銀器。那是些風格質樸、顯出一種英
趣味的銀器:一個極小的廚房爐竈,上面有只貓在鍋裏喝
;一個像一個大面包的香煙盒;一個用來裝火柴的咖啡壺;接著在一個首飾盒裏整個兒放的都是小傀儡用的裝飾品,頸圈、手镯、戒指、別針、鑽石耳環、藍寶石的、紅寶石的、祖母綠的,都出人意外地精細奇巧,像是由小人
的首飾匠做的。
他不時地碰碰他在某個紀念日送的東西。拿起來撥撥弄弄,用一種做夢似的漠不關心的神氣細細觀察,而後又放回去。
在一個角落裏有幾本很少翻開過的裝訂精致的書。放在長靠椅前面的單小圓桌上順手的地方。在這個家具上面還可以看到一本有點褶皺、磨損的《兩個世界雜志》①頁角也卷了,好像經人讀了又讀。此外還有沒有裁開的出版物,《現代藝術》就是看它價錢高才會訂的刊物,一年得花上四百法郎;還有《活頁》,是藍
封面的薄本,這是本專門登載被稱爲“軟筆頭”的新詩人之間的互相唱和集。
①法以前有名的綜合雜志。創于1829年,f1944年停刊。
在那些窗戶之間,是伯爵夫人的書桌,一張上世紀的講究家具。她在它上面答複在接待客人時送來的緊急問題。在這張桌子上還有些著作,有些是通俗的書,標志出了這位女士的心靈:缪塞,馬農·萊斯科·維持;還有幾本表示出這位主人對雜的抒情小說和心理學的奧秘也不見外:有《惡之花》、《紅與黑》、《十八世紀的女人》、《阿道爾夫》。
在書堆旁,有一面傑出的金銀細工手鏡,手鏡上的玻璃反裝在一方繡花絲絨上,讓人能欣賞背面罕見的金銀細工。
貝爾坦拿起它來,看看裏面的自己。這幾年來他變得老得可怕,雖然他認爲自己的臉比以前更有格,但也開始爲他兩頰下垂和皮膚的皺褶發愁。
在他背後的一張門打開了。
“早安,貝爾坦先生。”安耐特說。
“日安,小寶貝,你好嗎?”
“很好,您呢?”
“怎麼啦,你不再用‘你’叫我啦,擺明了的。”
“不,真的。那樣我不好意思。”
“說到哪兒去啦。”
“真的,那樣我不好意思,您讓我膽怯。”
“那爲什麼?”
“因爲……因爲您既不夠年輕,也不夠老。”
畫家開始笑起來。
“在這條理由面前我就不堅持了。”
她一下子臉紅了,一直紅到白淨的皮膚上開始長了一點兒頭發的部位。她不好意思地說:
“要我告訴您她立刻就下來,並問您是不是願意和我們一塊兒到林區去。”
“啊!當然啰。只有你們嗎?”
“不,還有莫爾特曼公爵夫人。”
“很好,我也去。”
“那麼,您允許我去戴帽子嗎?”
“去吧,孩子。”
她剛出去,伯爵夫人就戴著面紗走進來准備動身,她伸出了雙手:
“啊!怎麼見不到您啦?您在幹什麼?”
“我不想在這陣子來打擾您。”
在她叫“奧利維埃”的嗓音裏,充分表露了她所有的責怪和關懷。
“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他說,被她叫他名字的聲調感動了。
這對歡喜怨家的小口角就此結束了,也和解了。她換了平常談話的調子:
“我們到公爵夫人的府邸去找她。而後我們到林區去轉一圈。該指給娜耐特①看看所有這一類東西。”
①安耐特的昵稱。有時亦稱納耐。
單篷馬車在門外等著。
貝爾坦對著兩位女士坐著,在穹門下鬧哄哄的馬匹跺蹄共鳴聲裏,車子出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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