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德利先生從餐桌邊站起易來,走到密室去,那裏存放著他所記錄的有關喬治·托爾博伊斯的文件。他開了密室門上的鎖,從標明“要件”的文件架上取出那份材料,便坐在寫字臺旁寫起來了。他在這文件上又加了幾段,還給新增的段落仔細地標上了號碼,正如他給老的段落仔細標明號碼一樣。
“但願老天爺幫助我們大家吧,”他喃喃自語道,“這個沒有其他律師過手的文件,是否行將成爲我向法院提出的第一個訴訟要點?”
他寫了大約半個鍾頭,然後把這文件放到文件架上,把密室重新鎖上了。辦完這件事,他便手執一支蠟燭,走進了放他自己的旅行皮箱以及屬于喬治·托爾博伊斯的大箱子的房間。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一個複一個的試著開鎖。那破爛陳舊的大箱子上的鎖是一種平平常常的鎖,試到第五個鑰匙,便輕易地把它打開了。
羅伯特把大箱子蓋掀起來時,喃喃地說道:“象這樣的鎖,無論誰也無需把它撬開的。”
他慢慢地把大箱子裏的東西取出來,每一件都分別取出,仔細地放在他身旁的一張椅子上。他用一種恭而敬之的深情握著這些遺物,仿佛他在擡著他失蹤的朋友的遺似的。他把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喪服一件件的放在椅子上。他發現了陳舊的海泡石煙鬥,一度是從巴黎製造商手裏買來的嶄新時髦的、而今弄髒弄皺了的手套;陳舊的節目單,單子上用最大的字
排印姓名的演員,都已經死了走了;尚有余香的香
瓶,這種香
現在已經不時髦了;一小包一小包整整齊齊的信件,每一包上都仔細地貼上了標明來信者姓名的標簽;殘缺不齊的舊報紙;一小堆破舊損壞的書籍,每本書都在羅伯特不小心的手裏折騰成了許多帖,仿佛一疊疊撲克牌似的。但在這一大堆毫無價值的亂七八糟的東西裏,每一件都在當年自有其各不相同的意義;羅伯特·奧德利搜尋著他要找的東西--失蹤者的死去的妻子海倫·托爾博伊斯過去寫給他的那一包信件--可是白白的忙了一陣子。他曾不止一次地聽到喬治提到過他保存著這些信件。他曾
眼目睹喬治用崇敬的手把這些退
的信加以分類,將一條海倫用過的退
緞帶把它們仔細紮好,重新放到大箱子裏的喪服之間。究竟是喬治後來把那些信件又換了存放的地方,還是在他失蹤後又被某人挪了地方,那可就難說了;但,信件是肯定不在這箱子裏了。
羅伯特·奧德利把東西一件又一件地放回空箱子裏,就象剛才取出來時一樣;他厭倦地啼噓歎息。他手中捧起一小疊破書時卻住手了,心中猶豫了一會兒。
“我要把這些書留在外邊,”他喃喃自語道。“說不定其中有本書對我有點用的。”
喬治的藏書根本不是文學珍本的特藏。其中有一本希臘文的《舊約全書》和一本伊頓版的《拉丁文法》;一本法文的關于騎兵擊劍訓練的小冊子;一部不完整的《湯姆·瓊斯》,剩下半爿皮封面仗著一根線連結在書本上;一部用極傷眼睛的鉛字排印的、拜倫的《唐璜》,這種字必定是爲了眼科醫生和眼鏡商人的利益特地製造出來的;還有一大本封面猩紅、燙金已經退
的厚書。
羅伯特·奧德利鎖上大箱子,把那一疊書挾在脅下。他回到起居室時,馬隆尼夫人正在收拾掉他吃剩的東西。他把書放在挨近火爐一角的一張小桌子上,耐心地等待清潔女傭把她的活兒幹完。他甚至連吸一口海泡石煙鬥聊以自慰的興致也沒有了;他頭頂之上書架裏紙張發黃的小說書,似乎是索然無味的和毫無用的了--他打開一卷巴爾紮克,但他伯父的妻子的金
鬈發在一團閃閃有光的霧霭中跳動抖動,同樣也跳動抖動在《驢皮記》的玄奧的魔法上,跳動抖動在《貝姨》①的駭人聽聞的社會醜聞上。這一卷巴爾紮克從他手裏掉到地上去了,他疲倦地坐在那兒瞧著馬隆尼夫人把壁爐裏的爐灰掃攏來,給壁爐添足燃料,拉上深
錦緞窗簾,給金絲雀備好簡單的飼料,在無人使用的職員辦公室裏戴上帽子,然後向她的東家道聲晚安告別。房門在那愛爾蘭女人背後關上時,他不耐煩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在房間裏往來蹀躞。
①《驢皮記》和《貝姨》都是巴爾紮克的長篇小說,分別出版于一八三一年和一八四六年。本書作者自己就很熟悉很喜歡法十九世紀的小說書。
“如今我幹麼還要進行下去呢?”他說,“如今我已明白,這個調查正在引導我一步又一步地、一天又一天地、一個鍾點又一個鍾點地,走近一切結論中我應該避免的那個結論!我難道是綁在一個輪子上,必須跟著輪子轉動,聽任輪子把我帶到它要去的地方嗎?或者,我今夜可以坐在這裏說:我對我那失蹤的朋友已經盡了我的責任;我已經耐心地尋找他,可我是白白辛苦了一場嗎?我這種舉動應該說是合乎情理的吧?我一節又一節地慢慢地連接起來的鏈條,接到這個節骨眼兒上就隨它去了,我這種態度應該說是有道理的吧?或者我必須繼續給這致命的鏈條增加新的環節,直至釘牢最後一個鉚釘,完成這鐵鏈的包圍圈麼?我認爲,我也相信,我永遠再也見不到我朋友的面了;我使出的勁兒對他也不會有什麼稗益的了。用更加明白清楚更加殘酷的話來說,我相信他是死了。我還得去發現他是怎麼死的,死在什麼地方的嗎?或者,我認爲我是走在發現秘密的路上了,卻向後轉或猝然停頓,做了有損于追念喬治·托爾博伊斯的錯事?我怎麼辦呢?我怎麼辦呢?”
他兩肘撐在膝上,臉埋在雙手裏。在他漫不經心的天裏漸漸地生長起來的那一個目的,已經變得十分強大有力,足以使他的天
發生一個大變化,使他變成一個與過去迥然不同的人--一個基督徒:意識到自己的弱點;急于恪守嚴格的義務之道;深恐背離了良心迫使他履行的奇怪任務;信賴比他強大的手給他指明的、他要走的道路。那天夜裏,坐在寂寞的爐火旁邊,心中想著喬治·托爾博伊斯,他作出了也許是他生平最徹底認真的祈禱。當他從長久而緘默的冥想中擡起頭來時,他的眼睛裏透出一種明亮、堅定的眼光,臉上的各個部分似乎都露出一種新的表情。
“首先對死者公平,”他說,“然後對生者憐憫。”
他把他的安樂椅轉到桌子邊,把燈火撚亮,就動手檢查起書籍來了。
他一本又一本的把書拿起來,仔細查看,先看通常總是寫上藏書者姓名的那一頁,然後尋尋可有夾在書頁中間的碎紙片。伊頓版《拉丁文法》的第一頁上,用端端正正的學究氣的字迹寫上了托爾博伊斯碩士的名字,而法語小冊子只是在封面上以喬治那種又大又馬虎的筆觸用鉛筆漫不經心地潦潦草草地寫了g.t.兩字;《湯姆·瓊斯》顯然是從舊書攤上買來的,上面有段一七八八年三月十四日的題詞,標明這本書是恭順的仆人詹姆士·安德萊送給湯姆斯·斯克羅頓先生表示敬意的成《唐璜》和《舊約全書》上一片空白,啥也沒寫。羅伯特·奧德利呼吸得更加自由自在了:他終于一無所獲地檢查到倒數第二本書了,只剩下那本猩紅封面的燙金厚書,查一下,他就完成任務了。
這是本1845年的年鑒。刻著當年風行一時的美女銅版畫,顔已經發黃,還沾滿了黴點;服裝奇異怪誕、粗糙笨拙;癡笑著的美人兒暗淡失
、平凡庸俗。甚至一束束小詩(在這些詩裏,詩人病恹恹的燭光,照射在藝術家朦胧的意義上)也發出一種過時的陳舊音調,仿佛弦索被時間的
氣弄得松弛了的豎琴所彈奏的音樂。羅伯特·奧德利沒有停下來念一首那些個平庸的作品。他迅速翻閱書頁,尋找那可能當作標記夾在書裏的一張寫了字的紙片或一頁信紙。他沒找到什麼,只找到一圈明晃晃的金
頭發,這種煙煙生光的
彩,除了在孩子的頭上是很少見到的--一束陽光似的頭發,自然而然地鬈曲著,仿佛葡萄藤的卷須,同文特諾的房東太太在喬治·托爾博伊斯的妻子死後交給他的那束柔軟光滑的頭發相比,如果
彩沒有多大不同,可質地卻是截然相反的。羅伯特·奧德利暫停查看圖書,他把這束金黃頭發包在一張信紙裏,用他的戒指圖章蓋章封好,把它跟關于喬治·托爾博伊斯的備忘錄以及艾麗西亞的信,一起放進標志著“要件”的文件架裏。他正要把那厚厚的年鑒放到其他的書籍之間去時,發現年鑒頭上兩張空白頁黏在一起了。他果斷地要把他的搜索工作做到底,便不怕麻煩地用裁紙刀的鋒刃將這兩頁紙分了開來;他由此得到的收獲是在一頁紙上發現了題詞。題詞分三個部分,三種不同的筆迹。第一段題詞遠在這年鑒出版的那一年,敘明這書原是某一位伊莉莎白·安·賓絲小
的財産,她獲得這部珍貴的圖書,是嘉獎她井井有條的習慣和
服從托基的坎福公司培訓學校當局的教導。第二段題詞是五年以後由賓絲小
筆書寫的,她顯然具有一種
漫蒂克的氣質,她把這本書送給她的好朋友海倫·馬爾東,作爲永不消失的深情和永不減退的尊敬的標志。第三段題詞寫于1853年9月,是海倫·馬爾東的筆迹,她把這部年鑒送給了喬治·托爾博伊斯;正是看到了這第三段題詞,羅伯特·奧德利先生的臉便由自然天生的顔
變成一片
沈呆滯的蒼白
了。
“我想到會是這樣的,”年輕人疲倦地歎了一口氣,說道。“上帝知道我在作最壞的打算,而最壞的局面果然來了。現在我完全明白了。我下一步必須到南安普敦去。我必須把孩子托付給更可靠的人。”
……《奧德利夫人的秘密》第一章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第二章”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