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曼哈頓,整個的一個大火爐。
成千上萬的冷氣機,一刻不停地運轉,把一個又一個百層怪物五髒六腑中的渾濁惡氣給抽出來,吐出來,讓窄小的曼哈頓,不僅在火上烤,而且在渾濁的、的、膩人的氣味中打幾個滾兒。
王起明的地下室裏是不能住了。每天他往自己的身上擺冰塊,物理降溫的招兒、冰死人的招兒全使上了,就爲了涼快點。可是,沒用。下決心了,得搬家。
這兩口子搬家算是“說搬就搬”的那種,反正本來也沒有家俱,就那麼點行李還讓機場上的老黑給偷走了,沒別的,就剩下一個搬家方便了。
他們買了一張報紙,用手指頭尖比著,找到了一家出租的公寓,一房一廳480塊美金。
揣上那張報紙,他們找到了那間公寓。
不錯,這房子不錯。
廚房挺大,也幹淨;飯廳呢,甭說兩口子,六口子、八口子也能坐得下;浴室的磁磚還很白淨,看著爽目;臥室、客廳都夠氣派,客廳寬敞,開個party(舞會)都成。
猶豫什麼?掏錢吧!
房子租下來了,兩人就搬家俱。不是說沒家俱吧?不是說有點行李也讓黑人給偷走了嗎?沒錯,可是家俱他們兩人沒有,不等于街上沒有哇!天是熱極了,甭說穿服,光著屁
都嫌那身人皮捂得慌。可是那也得幹活兒。
王起明汗流浃背,郭燕的頭發跟抹了膠一樣粘在腦門子上,生是把一個特大號的半舊的雙人
擡進了臥室。
郭燕靠著牆邊喘氣,王起明扔下一句話:“你先歇著吧!”
就又跑了出去。
就這麼,往返幾次,渾身汗得跟
子似的王起明先後搬上來一大兩小一套沙發,一個
櫃,一張寫字臺,等到他最後搬上一個27時舊電視機的時候,
肚子已經朝前了,電視機架在自己的肚子上,一路京劇裏頭的“矮子步”上的樓。
“也不管是好的壞的,有人影沒人影都往家搬,你怎麼也不試試就搬哪?”郭燕在問。
“哎喲,你可真明白,”王起明苦笑著搖頭,“大街上揀電視,我到哪兒去試呀,有銷嗎?”
郭燕幫助他把電視放好,上
座。
電視機的聲音宏亮,可就是不出圖像。
“你瞧瞧,白費勁了吧!”郭燕在一旁說。
“電視裏頭這幫孫子都跑哪兒去了?”王起明用手掌拍拍,用拳頭砸砸,又東調調西扭,終于,圖像出來了,是一群姑娘在跳舞。
“嘿!怎麼樣?成了!”王起明十分驕傲地說,“成了!要不怎麼說話中人聰明呢!”
“湘院樓”的廚房,熱得象個蒸籠,簡直叫人不能忍受,沒有抽風機,當然更沒有冷氣機,兩臺小風扇在小窗上可憐巴巴地轉動著,和那四個大火竈相比,小風扇跟沒有一樣。
每個人的汗毛孔都脹開了,汗流得更暢快了;每個人的皮膚都油亮油亮的,跟前邊賣的烤豬差不了多少。
這時候的人都繃著臉,打心眼裏頭不痛快,每個人都象是伸出了撚兒的地雷,沒人惹算好,有人說句不順序的,非炸不可。就連老板娘阿春,說話也低了幾度,全沒了平時的高聲高調。
王起明憋悶得不得了。一直低著頭在洗碗池裏洗碗,汗珠子掉在洗碗池裏頭,侍者不停地把髒碗碟丟在他身邊,有時候濺起幾滴油膩膩的星到王起明的腦門子上。
得喊喊。他隱隱約約地覺得“得喊喊,”得讓口裏頭讓汗
攪活成一團爛糊的郁悶,痛痛快快地倒出來。
喊。
喊喊。
“穿林海,
跨雪原,
氣沖霄漢……”
一片嘈雜之中,就這一嗓子,震聾發聩。人們先是驚愕,愣了神地看著他,然後就是一陣亂七八糟的三分捧場七分起哄的喝彩。
唱完了頭兩句,王起明把交響樂伴奏的部分也唱了下去,配上鍋碰勺、刀碰板的打擊伴奏,也算是一部挺不錯的音樂作品。
小李沖他喊:“可以!不愧是藝術家,這麼好的嗓子,聽著透亮兒。”
“炒鍋”也喊:“這段《四郎探母》真好,再來段《小寡婦上墳》吧!”
小李對“炒鍋”喊:“你是聽過還是沒聽過呀?那是《四郎探母》嗎?”
“那是什麼呀?”
“那是《羅成叫關》!”
王起明聽著各位知音的爭論,哭笑不得地搖搖頭。突然,他覺得伸在洗碗池裏的手一陣發癢,抽出來一看,一只打碎的酒杯,象刀似地在手掌虎口上。
他用左手捏住了玻璃片,用力一拔。血,忽地一下湧了出來,鮮紅鮮紅的,滴在洗碗池的面上。
他按著傷口,疼得冒汗,兩眼在四周尋找膠條。他咬著牙,把膠條糊在傷口上,糊了兩層,沒有做聲;又把手伸進了池。
鮮紅的血無聲地散開,漂浮在面上,象畢加索的畫一樣。
開中飯的時候,王起明一個人躲在廚房裏用冷沖洗傷口。疼痛讓他不斷吸流著冷氣。不能出大聲,出大聲喊,還幹不幹活兒啦?忍吧,過了這陣就好了。他忍著疼痛,咬著牙,臉上五官全挪了位。疼的!
阿春在吃飯的夥中打不到王起明,來到廚房,正好看見他在呲牙咧嘴的沖傷口。
“不行,這樣不行,”阿春果斷地攔住他,“得上醫院。”
“用沖沖就好,下午還有活兒得幹呢。”王起明解釋。“怕花錢?”阿春問得直截他當,毫不留情面,“不趕緊去醫院,發了炎,就你掙的這點錢,能保住你的這只手就不錯!
快走,去醫院!”
他從餐館裏走出來時,正趕上曼哈頓最炎熱的下午。烈日透過樓與樓之間的夾縫,射在他的臉上。他下意識地眯起又眼,象個出獄的囚犯,不適應這樣燦爛的陽光。
每天早起晚歸,披星戴月,難得見到這陽光和陽光下的紐約。他站在地鐵入口,不願意走下去。他想在馬路上走幾站,利用一下這難得的機會,享受一下這陽光,觀賞一下紐約。
來去匆匆的人在他面前掠來掠去。那些女人,奇裝異服,爲了涼快,穿得少得不能再少,但這引不起他的興趣。他猛然覺得眼前這些人與他沒有任何關系。他們忙忙碌碌,各有各的目標,他們穿著考究,保養得都不錯。但是,他們沒人對他看上一眼,沒有注意到他孤零零的存在。
在這個世界上最熱鬧的地方,他卻覺得被人遺忘了。
郭燕打工的那家毛廠裏,馬老板氣得團團轉。他在等著郭燕進門,傾瀉掉自己的一腔怒氣。
郭燕剛一進門,馬老板就咆哮了起來:“你幹的好事,你幹的好事!兩箱退貨,整整兩箱!領子全做小了,客戶退貨了!我讓你搞成品管理,你爲什麼不管好!現在人家不付錢啦,你叫我怎麼辦!”
郭燕緊張得說不出話來,眼淚在眼眶裏頭打轉轉。
“我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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