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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在紐約》第4節

海外百感集作品

  盛夏的曼哈頓,整個的一個大火爐。

  成千上萬的冷氣機,一刻不停地運轉,把一個又一個百層怪物五髒六腑中的渾濁惡氣給抽出來,吐出來,讓窄小的曼哈頓,不僅在火上烤,而且在渾濁的、chaoshi的、膩人的氣味中打幾個滾兒。

  王起明的地下室裏是不能住了。每天他往自己的身上擺冰塊,物理降溫的招兒、冰死人的招兒全使上了,就爲了涼快點。可是,沒用。下決心了,得搬家。

  這兩口子搬家算是“說搬就搬”的那種,反正本來也沒有家俱,就那麼點行李還讓機場上的老黑給偷走了,沒別的,就剩下一個搬家方便了。

  他們買了一張報紙,用手指頭尖比著,找到了一家出租的公寓,一房一廳480塊美金。

  揣上那張報紙,他們找到了那間公寓。

  不錯,這房子不錯。

  廚房挺大,也幹淨;飯廳呢,甭說兩口子,六口子、八口子也能坐得下;浴室的磁磚還很白淨,看著爽目;臥室、客廳都夠氣派,客廳寬敞,開個party(舞會)都成。

  猶豫什麼?掏錢吧!

  房子租下來了,兩人就搬家俱。不是說沒家俱吧?不是說有點行李也讓黑人給偷走了嗎?沒錯,可是家俱他們兩人沒有,不等于街上沒有哇!天是熱極了,甭說穿yi服,光著屁gu都嫌那身人皮捂得慌。可是那也得幹活兒。

  王起明汗流浃背,郭燕的頭發跟抹了膠shui一樣粘在腦門子上,生是把一個特大號的半舊的雙人chuang擡進了臥室。

  郭燕靠著牆邊喘氣,王起明扔下一句話:“你先歇著吧!”

  就又跑了出去。

  就這麼,往返幾次,渾身汗shi得跟shuiji子似的王起明先後搬上來一大兩小一套沙發,一個yi櫃,一張寫字臺,等到他最後搬上一個27時舊電視機的時候,tui肚子已經朝前了,電視機架在自己的肚子上,一路京劇裏頭的“矮子步”上的樓。

  “也不管是好的壞的,有人影沒人影都往家搬,你怎麼也不試試就搬哪?”郭燕在問。

  “哎喲,你可真明白,”王起明苦笑著搖頭,“大街上揀電視,我到哪兒去試呀,有cha銷嗎?”

  郭燕幫助他把電視放好,chacha座。

  電視機的聲音宏亮,可就是不出圖像。

  “你瞧瞧,白費勁了吧!”郭燕在一旁說。

  “電視裏頭這幫孫子都跑哪兒去了?”王起明用手掌拍拍,用拳頭砸砸,又東調調西扭,終于,圖像出來了,是一群姑娘在跳舞。

  “嘿!怎麼樣?成了!”王起明十分驕傲地說,“成了!要不怎麼說話中guo人聰明呢!”

  “湘院樓”的廚房,熱得象個蒸籠,簡直叫人不能忍受,沒有抽風機,當然更沒有冷氣機,兩臺小風扇在小窗上可憐巴巴地轉動著,和那四個大火竈相比,小風扇跟沒有一樣。

  每個人的汗毛孔都脹開了,汗流得更暢快了;每個人的皮膚都油亮油亮的,跟前邊賣的烤豬差不了多少。

  這時候的人都繃著臉,打心眼裏頭不痛快,每個人都象是伸出了撚兒的地雷,沒人惹算好,有人說句不順序的,非炸不可。就連老板娘阿春,說話也低了幾度,全沒了平時的高聲高調。

  王起明憋悶得不得了。一直低著頭在洗碗池裏洗碗,汗珠子掉在洗碗池裏頭,侍者不停地把髒碗碟丟在他身邊,有時候濺起幾滴油膩膩的shui星到王起明的腦門子上。

  得喊喊。他隱隱約約地覺得“得喊喊,”得讓song口裏頭讓汗shui攪活成一團爛糊的郁悶,痛痛快快地倒出來。

  喊。

  喊喊。

  “穿林海,

  跨雪原,

  氣沖霄漢……”

  一片嘈雜之中,就這一嗓子,震聾發聩。人們先是驚愕,愣了神地看著他,然後就是一陣亂七八糟的三分捧場七分起哄的喝彩。

  唱完了頭兩句,王起明把交響樂伴奏的部分也唱了下去,配上鍋碰勺、刀碰板的打擊伴奏,也算是一部挺不錯的音樂作品。

  小李沖他喊:“可以!不愧是藝術家,這麼好的嗓子,聽著透亮兒。”

  “炒鍋”也喊:“這段《四郎探母》真好,再來段《小寡婦上墳》吧!”

  小李對“炒鍋”喊:“你是聽過還是沒聽過呀?那是《四郎探母》嗎?”

  “那是什麼呀?”

  “那是《羅成叫關》!”

  王起明聽著各位知音的爭論,哭笑不得地搖搖頭。突然,他覺得伸在洗碗池裏的手一陣發癢,抽出來一看,一只打碎的酒杯,象刀似地cha在手掌虎口上。

  他用左手捏住了玻璃片,用力一拔。血,忽地一下湧了出來,鮮紅鮮紅的,滴在洗碗池的shui面上。

  他按著傷口,疼得冒汗,兩眼在四周尋找膠條。他咬著牙,把膠條糊在傷口上,糊了兩層,沒有做聲;又把手伸進了shui池。

  鮮紅的血無聲地散開,漂浮在shui面上,象畢加索的畫一樣。

  開中飯的時候,王起明一個人躲在廚房裏用冷shui沖洗傷口。疼痛讓他不斷吸流著冷氣。不能出大聲,出大聲喊,還幹不幹活兒啦?忍吧,過了這陣就好了。他忍著疼痛,咬著牙,臉上五官全挪了位。疼的!

  阿春在吃飯的夥中打不到王起明,來到廚房,正好看見他在呲牙咧嘴的沖傷口。

  “不行,這樣不行,”阿春果斷地攔住他,“得上醫院。”

  “用shui沖沖就好,下午還有活兒得幹呢。”王起明解釋。“怕花錢?”阿春問得直截他當,毫不留情面,“不趕緊去醫院,發了炎,就你掙的這點錢,能保住你的這只手就不錯!

  快走,去醫院!”

  他從餐館裏走出來時,正趕上曼哈頓最炎熱的下午。烈日透過樓與樓之間的夾縫,射在他的臉上。他下意識地眯起又眼,象個出獄的囚犯,不適應這樣燦爛的陽光。

  每天早起晚歸,披星戴月,難得見到這陽光和陽光下的紐約。他站在地鐵入口,不願意走下去。他想在馬路上走幾站,利用一下這難得的機會,享受一下這陽光,觀賞一下紐約。

  來去匆匆的人在他面前掠來掠去。那些女人,奇裝異服,爲了涼快,穿得少得不能再少,但這引不起他的興趣。他猛然覺得眼前這些人與他沒有任何關系。他們忙忙碌碌,各有各的目標,他們穿著考究,保養得都不錯。但是,他們沒人對他看上一眼,沒有注意到他孤零零的存在。

  在這個世界上最熱鬧的地方,他卻覺得被人遺忘了。

  郭燕打工的那家毛yi廠裏,馬老板氣得團團轉。他在等著郭燕進門,傾瀉掉自己的一腔怒氣。

  郭燕剛一進門,馬老板就咆哮了起來:“你幹的好事,你幹的好事!兩箱退貨,整整兩箱!領子全做小了,客戶退貨了!我讓你搞成品管理,你爲什麼不管好!現在人家不付錢啦,你叫我怎麼辦!”

  郭燕緊張得說不出話來,眼淚在眼眶裏頭打轉轉。

  “我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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