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進步,乃是通過增加我們毋需考慮便能運作的重大活動的數量來實現的。思想活動一如戰爭中騎兵之沖鋒:這種沖鋒在數量上受著嚴格的限製,因爲它們需要有新馬匹予以補充,所以它們只能在最爲關鍵的時刻發起。
a.n.懷特海(a.n.whitehead)
1.蘇格拉底認爲,承認我們的無知(ignorance),乃是開啓智慧之母。蘇氏的此一名言對于我們理解和認識社會有著深刻的意義,甚至可以說是我們理解社會的首要條件;我們漸漸認識到,人對于諸多有助于實現其目標的力量往往于必然的無知(necessary ignorance)狀態之中。社會生活之所以能夠給人以益
,大多基于如下的事實,即個人能從其所未認識到的其他人的知識中獲益;這一狀況在較爲發達的社會(亦即我們所謂的“文明”社會)中尤爲明顯。我們因此可以說,文明始于個人在追求其目標時能夠使用較其本人所擁有的更多的知識,始于個人能夠從其本人並不擁有的知識中獲益並超越其無知的限度。
人對于文明運行所賴以爲基礎的諸多因素往往于不可避免的無知(unavoidable ignorance)狀態,然而這一基本事實卻始終未引起人們的關注。哲學家和研究社會的學者,一般而言,往往會敷衍此一事態,並視人的這種無知爲一種可以忽略不計的小缺陷。但是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盡管以完全知識(perfect knowledge)預設爲基礎而展開的關于道德問題或社會問題的討論,作爲一種初步的邏輯探究,偶爾也會起些作用,然而試圖用它們來解釋真實世界,那麼我們就必須承認,它們的作用實在是微乎其微。這裏的根本問題乃在于這樣一個“實際困難”,即我們的知識在事實上遠非完全。科學家傾向于強調我們確知的東西,這可能是極爲自然的事情;但是在社會領域中,卻往往是那些並不爲我們所知的東西更具有重要意義,因此在研究社會的過程中采取科學家那種強調已知之物的取向,很可能會導致極具誤導
的結果。諸多烏托邦式的建構方案(utopian constructions)之所以毫無價值,乃是因爲它們都出自于那些預設了我們擁有完全知識的理論家之手。
然而我們必須承認,要對無知展開分析,實是一項極爲棘手的工作。初看上去,即使從定義入手對其做細致探究,似乎都是不可能的。我們當然無力對我們毫無所知的東西做理智且深刻的討論,此乃不證自明之理。然而在我看來,盡管我們不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爲何,但至少應有能力陳述這些問題。然而要做到這一點,就要求我們對所討論的題域具有某種真正的知識(genuine knowledge),此即意味著,如果我們要理解社會運作的方式,就必須努力對我們關于此一問題的無知的一般質及範圍給出界定。我們雖不能在黑暗中視見,但卻一定能夠探尋出黑暗區域的範圍。
有論者主張,文明既爲人所創造,人亦應當有能力隨意變更其製度或結構。如果我們對此一主張的意義進行考察,那麼我們就會發現這種大而化之的認識路徑有著極爲明顯的誤導,因爲我們知道,只有當人是在完全理解其所做所爲的狀況下經由審慎思考而創造了文明的時候,又只有當人至少是明確地知道文明是如何被維持承續的時候,上述主張才能成立。當然,在某種意義上講,人確實創造了文明。文明是人的行動的産物,更准確地說,是數百代人的行動的産物。然而這並不意味著文明是人之設計(design)的産物,甚至更不意味著人知道文明功用或其生生不息之存續所依憑的所有基礎
條件。
那種認爲人已然擁有了一種構設文明的心智能力、從而應當按其設計創造文明的整個觀念,基本上是一種謬誤。人並不是簡單地賦予世界以一種由其心智所創設出來的模式。人的心智本身也是這樣一種系統,它在努力使自己適應外部環境的過程中不斷發生著變化。如果以爲我們只須將各種于當下指導我們行動的理念付諸實施,便可以達致一更高級的文明狀態,那就顯然大錯特錯了。如果我們要進步,我們就必須爲此後的發展所要求的對我們當下的觀念及理想進行不斷的修正留出空間,因爲隨著經驗的增多,其間所産生的各種偏差現象必然要求我們對這些觀念及理想做出不斷的修正。因此,我們根本不可能有能力構設出自此往後500年甚或50年的文明的狀況,恰如我們中世紀的先輩或我們的祖父們無力預見到我們當下的生活樣式一般。
那種認爲人經由審慎思考而建構起了文明的觀念,乃源出于一種荒謬的唯智主義(intellectualism);這種唯智主義視人的理爲某種外在于自然的東西,而且是那種能獨立于經驗就獲致知識及推理的能力。但是,人之心智的發展乃文明發展的一部分;恰恰是特定時期的文明狀態決定著人之目標及價值的範圍和可能
。人的心智決不能預見其自身的發展。雖說我們必須不斷努力去實現我們當下的目標,但我們仍須給新的經驗和未來的事件留出空間,以決定我們當下的目標中何者將予以實現。
一位當代人類學家曾經指出,“並不是人控製著文化,而是文化控製著人”,此一論斷或許有些誇張,但是他的另一說法對我們則不無警省,“恰恰是我們對于文化的質在深度和廣度上過于無知,使我們有可能妄斷是我們在指導並控製著文化”。他的這一說法至少對唯智主義觀念做出了一種重要的糾正。他所提出的警省將有助于我們對于下述狀況獲致一種較爲真實的認識:在我們實現我們的智識所構設的目標這一有意識的努力與製度、傳統及習慣所具有的功用之間,存在著持續不斷的互動;這裏需要指出的是,製度、傳統及習慣這三者常常會混合在一起發生作用,並産生某種與我們所旨在實現的目標差之萬裏的東西。
指導個人行動的有意識的知識(conscious knowledge),只是使個人能夠達致其目標的諸多條件的一部分。對于這個問題,我們須從下述兩個重要方面加以認識。首先,事實上,人的心智本身就是人生活成長于其間的文明的産物,而且人的心智對于構成其自身的大部分經驗並不意識——這些經驗通過將人的心智融合于文明之構成要素的習慣、習俗、語言和道德信念之中而對它發生影響。因此,其次,我們可以更進一步指出,任何爲個人心智有意識把握的知識,都只是特定時間有助于其行動成功的知識的一……
自由秩序原理第2章 自由文明的創造力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