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靈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命運與反叛上一小節]還是要去尋希望。爲了不放過每一點希望,他現在是連弗麗達都要欺騙了,他昧著良心呆在巴納巴斯家,向奧爾伽打探城堡的情況,想看看自己是否有機可乘,有利可圖。他明知弗麗達禁止他這樣做,竟然在那一家與奧爾枷一塊坐在爐竈邊,整整密談了大半夜,並且在談話中深深地爲奧爾伽的女扭力所打動。通過密談,k弄清了奧爾伽一家人與城堡關系的曆史,也弄清了信使巴納巴斯其實不會給他帶來任何實質
的好
,總之他得到的全是令他沮喪的信息。當然他也確實得到了另外一些東西,那就是奧爾伽一家人那種不甘沈淪的奮鬥精神對他本人的鼓舞。千盼萬盼不出來的巴納巴斯在這個節骨眼上又出來了,給他帶來個大喜訊:城堡官員要
自接見他。k得了這個喜訊後卻並沒有任何人對接見作出具
安排。已經有了很多經驗的k對城堡的這種方式一點都不大驚小怪了。他下意識地往官員們所住的地方闖入,下意識地選擇、判斷,終于在那夢一般的地方與一名下級官員見面,進行了那場關于城堡精神的精彩討論。表面看那場討論與他的初衷(證實身分)無關,實際上那正是一場關于人
出路的探討,關于精神現狀的整
描述,關于藝術最高宗旨的闡釋,關于人類自由的啓示,因而也就是關于k自身身分的說明。這種說明一點都不能給k帶來生活的依據,城堡的吝啬一如既往,它又一次將k抛到無依無傍的境地,因爲城堡的原則是自力更生,讓正自己以自己的力做依據。被孤零零地抛在走廊裏的k最後終于與招見他的那名官員見面了,他從官員那裏得到的信息卻是要他與弗麗達分手,城堡要求弗麗達返回原來的工作崗位。k迄今爲止的全部努力都化爲了泡影!多少個日日夜夜的不安,多少次興奮與沮喪的交替,多少次陷入包圍與突圍,現在都沒有任何意義了,他已經到手的那一點點成果又從他手裏滑掉了,他心裏空空落落,什麼都沒有了!如果他不是個魔鬼,在這樣的
境中還不應該放棄心中原有的追求嗎?可他就沒放棄,他還站在那塊禁地上舍不得離開,城堡那神秘兮兮的事務是那樣吸引著他,他忘記了自己眼下的絕境,只顧觀察起城堡的內部機製來。這可是千載難逢,大飽眼福的好機會啊,他置身于那忙忙碌碌的旋渦中甚至相當惬意!看來“得過且過”已經成了k身上鋼板似的保護層!現在誰也別想再打倒他,戰勝他了。他站在那走廊裏看了又看,完全被眼前那神奇的景象所迷住了,哪裏還記得什麼禁令!他心醉神迷地感受著、感受著,直到老板和老板娘狂奔過來,氣急敗壞地大罵他一通(那種罵裏頭包含著對他的欣賞),他才被趕走。他闖入了禁地,見過了官員,現在他又落到了最底層,一無所有了。真的一無所有了嗎?聽聽佩碧的談話吧,不論道路多麼曲折,希望仍然在前方招手呢!春天、夏天雖然短促,但總是要來的,那時希望就來了,還有貴賓酒店老板娘的
服,又是一個新的謎中之謎。他的活動領域到底是越來越窄了,還是相反,越來越寬了?
以上就是被審判判了死刑之後重又複活過來的k所做下的事情。這個k營造了城堡作爲自己的命運,只是爲了反抗它、背叛它,反抗與背叛的目的又只是爲了獲取更多的自由。被動的等,已不再是k的生存模式,這個模式已起了些變化。他在院子裏的雪地裏等過,那一次的等就表明了這種變化。他不是規規矩矩地等(像《審判》中的鄉下人),而是時刻伺機而動,甚至爬進老爺的雪橇裏去偷酒喝這樣的事都幹了出來。作爲命運的城堡到底是什麼呢?它不是單純的拒絕,也不是允諾,它的塑造權就在無依無傍的k手中;只有當k真正做到無依無傍時,命運才顯出“要它是什麼就是什麼”的本質來。在那種情況下,k可以騙(就如他在電話裏欺騙城堡,欺騙弗麗達等),可以長篇大論地說謊(對小男孩漢斯),也可以隨便違禁(闖入老爺們的住
),違了禁之後又說謊,還可以死乞白賴,唯利是圖。總之,這個屬于城堡的k簡直是下流無恥,沒有任何生活的准則了。他怎麼會變成這樣一個人的呢?是由于城堡的逼迫。城堡爲什麼要逼迫他呢?因爲他追求自由,又不習慣于真正的自由,永遠也習慣不了,所以就要時時逼他,一點也不能松懈。城堡將結局抓在手中,將過程完全交給了k自己。過程是什麼?就是懸空,無依無傍,也就是自由,是他進入城堡的初衷,也是他一直要擺
的狀況。原來他所要擺
的,就是他朝思暮想尋求的東西。他不斷地用新的追求來擺
已到手的,無法容忍的東西,尋求——擺
——再尋求——再擺
,永不停息,這條歪歪扭扭的軌迹通向城堡,通向他不停地用眼下的鬥爭營造著的命運。k用自己的反叛塑造了城堡,所有他的活動似乎都可以理解了,只除了一樣東西,就是他塑造出來的這個龐然大物,他的永遠的對手。神秘不但沒消除,還更不可理解了。前方等待他的是什麼?他將怎樣繼續行動?一切都沒有底。只有一點是肯定的,城堡對他的製約絲毫不會放松,還會越來越緊,一切已經做過了的事,都不可挽回地被鑄成了命運的鐵鉗,且只能用更大的活力,更激烈的掙紮來與之較量。奇怪的是k與命運之間這樣一種緊張的關系又正是他下意識裏渴望的,永遠也不想放棄的,這一點他從來就沒有動搖過。他拒絕了弗麗達的出逃的建議;他
鑽山打洞,挑起新的亂子,把原本就緊張的弦繃得更緊。他爲什麼要這樣走極端,這樣不肯回頭呢?這一切只能歸結到他那異常的個
和生命力,歸結到他
內超出常人的沖動。自由只能存在于對城堡的反叛之中,而這個k,真是一刻也離不開對自由的
驗。同時自由又是一個抓不住的東西,一旦獲得了它,它就不是自由了,又得重新追求。于是我們看到的k,是一個疲于奔命的家夥,一個前方有無窮無盡的沮喪等待著他的家夥,他的命真苦啊。但是果真如此嗎?他要得到的,我們大家做夢都得不到的那種東西,他不是—一都到手了嗎?世界上真找不出比他更貪得無厭的人了。現在他不光是要“用二十只手抓住生命”(見《審判》),他簡直是喪心病狂,有點像個土匪了。而且他還詭計多端,到
滋事,一發現哪裏也許有利可圖就如同蒼蠅見了血似的往那裏撲,將原本就糾纏不清的個人生活弄得更爲複雜。再來看看他到手的究竟是些什麼吧,原來無一例外的都是“無”,是新一輪的逼迫。命運的怪圈就是這樣一輪又一輪地嘲弄人的。仔細掂量一番,我們只能說造物主是十分公平的。
城堡與k之間的關系也就是命運與個生命之間的關系。k用多年的生命鑄成了自己的命運,命運限製著他,逼迫著他,其目的是讓他釋放出更大的能量,沖破限製,以豐富和發展現存的命運。命運絕不是一個被動的、一成不變的東西,它有時變成擋在k面前的鐵壁逼他繞道而行,有時又化爲k腳下的路,要由k借助
內的沖力自己走出來。一切都似乎遵循鐵的規律,又似乎沒有任何規律,沒有比它更令人捉摸不透的東西了。城堡強製著k隨心所慾(想想k進村後的一系列倒行逆施吧),強製著他反叛,永遠不告訴他要把他引到哪裏去。對于k來說,一切反叛的意義,只在于過程中
驗到的那種解放感。這便是城堡賦予他的唯一的無價的饋贈。初衷已經于不知不覺中達到了。
1998年元月4日,英才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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