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靈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沈淪與超脫上一小節]一個人都積極地行動著,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又由于阿瑪麗敗的格格外深沈,由于這一家人的承受能力超出常人,城堡的製裁也就特別嚴厲和徹底。城堡于不言之中告訴他們:對于最高境界的追求使是在最嚴酷的條件下將人自身的創造力發揮到極限。城堡當局就是這樣一步步地給他們“提供”越來越可怕的條件,看他們的主觀能動
可以做出些什麼奇迹來。在人類的情感中,愛情總是與理想最爲接近,愛情的強烈程度使得人必須沈淪到最黑暗的底層去
驗。巴納巴斯家就是在這種被剝奪了一切的
境中
驗到由一次愛情引發的,本身也近似戀愛的那種渴望的。在城堡機製中,“愛”是一件可怕的致命的事,一旦“愛”這種最高的渴望萌生,就意味著現有的一切都將喪失,精神在超拔中,肉
則在無止境的沈淪中。巴納巴斯一家人的精神追求呈現爲最爲悲慘的塵世的畫面,但是如果我們撇開表面的現實,進入他們那深造的靈魂,那時我們將會看到,這些掙紮著的靈魂是多麼的自滿自足,多麼專注于本身的事業,多麼純粹;他們在遠離中心的絕望的運動中多麼真切地感到了中心的強大引力;他們與城堡之間的無聲交流多麼像藝術家與虛無的理想之間的交流!而這一切,不是幸福又是什麼呢?也許我們可以將它們稱之爲“自虐的快感”吧。奧爾伽的敘述生動而明快,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指引,因爲她是遵循本能,遵循“神”的旨意在思考和行動。她向k詳盡地談到一家人的苦難,這苦難並非像一般人理解的那樣僅僅是苦難,而是他們一家人的精神財富;可以說,她在向k展示他們一家人精神上的富有,k也許沒有完全聽懂,但肯定受到了很深的感染。
從他們一家人的經曆中我們還可以看到,沈淪決不是被動的,也不是無可奈何的放棄。沈淪是憑借內的沖力所導致,即每個人都在有意識的運動中往下沈。只是在不了解內情的外人看起來,他們才像是被強大的命運控製的、被動而不情願的木偶。其實又有誰逼迫了他們呢?他們是自願地自己逼迫自己,城堡當局的逼迫不過是人心深
的逼迫之
現罷了。只要他們放棄掙紮,城堡的機製對他們就不會再起作用,當然那矗立在山上的理想之地也就消失了。對于他們每個人來說這都是不可能的。就像阿瑪麗妞當初不可能壓製內心洶湧的愛情一樣,奧爾伽也不能壓製隨之而來的幻想力的噴發,老父
也不能壓製多年積累的忏悔意識像決堤的洪
般外流,巴納巴斯則不能壓製對于擺
虛無折磨的無窮的渴望。每個人內心的追求都是以那山坡上的聖地的存在爲前提;山上的寓言早就存在于他們內心的深
,只是遇到一個特殊的契機(阿瑪麗娜的愛情)才開始全盤發生作用,促使他們戰勝惰
動作起來,將其化爲他們自身的現實。一切苦難的根源都在于那種沖動,以及隨沖動而産生的自覺意識。人意識到了,苦難也就開始了,以後發生的事也就不再可能是完全出于被動了。從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這一家人簡直就是在自己策劃、安排自己的命運,在爲了貼近那種
驗走火入魔地折磨自己——巴納巴斯像狗追蹤不現身的主人一樣追蹤克拉姆,內心苦不堪言;父
弄得傾家蕩産,神經兮兮地作踐自己的身
,最後成了殘廢;阿瑪麗啞拒絕一切生活,把自己變成了一堵沈默的牆;奧爾枷則變成了妄想狂人,成日裏醉心于那種瘋狂的發明,那種一廂情願的靈機一動。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團火,從這團火被點燃(由阿瑪麗妞事件)的那一刻起,人的活動就被納入了寓言;日常生活完全改變了,一舉一動都是朝著純粹的努力,這種努力又沒有任何模式可循,除了自力更生還是自力更生;目標是那捉摸不定、又永遠無法真正接近的“氣味”或影子,也可以說是心造的幻影,他們要它有,它就有了,他們用自己終生的努力,證實著它的存在。雖然城堡給他們“提供”的環境讓他們每一個人都
于完全被剝奪的狀況,但是我們從他們每一個人的心路曆程中,不是
可以感到,他們都是清醒的城堡機製的自願參與者嗎?他們心裏必定早就意識到了:理想就是對糞堆裏的那塊寶石的渴望。寶石是否真有倒不要緊了。沈淪與被剝奪,只有在沈淪與被剝奪中,才能看見寶石的光輝,自願受難成了超
的唯一途徑。在城堡大門邊的大石頭上,在快要凍僵的兩位老人的心中,精神的火焰那耀眼的光芒,于一刹那間照亮過人類靈魂的全部黑暗。在全家人的追求中,阿瑪麗妞是精神上的承擔者,這種承擔是默默無言的支持,雖然她從未說過支持的話(那是違反她的本
的)。還有什麼比她無怨無悔,身
力行地擔負起照顧父母的繁重工作更能說明她的態度呢?所以阿瑪麗妞的“不動”,她的以不變應萬變,也是一種主動,一種沈默的堅定不移,一種向現實挑戰的姿態,全家人都從她身上獲得鼓勵,獲得信心。全家人在掙紮中沈得越深,她的負擔就越重,這正是她所願意的。如果不是這樣,她的愛情就不會在根本不可能的條件下爆發了。巴納巴斯在奧爾枷的慫恿下選擇信使的工作就是清醒地選擇受難,即明知虛無不可擺
,偏要竭盡全力去擺
,把這當作生存的意義,那感人的場面類似于人對宗教的狂熱。巴納巴斯一家人共同選擇了沈淪,也就是選擇了自由,沈淪使每個人的精神得到了無比的淨化,城堡山上的光芒透進靈魂,每個人都進入了大徹大悟的境界。
弗麗達在與k相遇之前一直沈浸在對克拉姆的抽象之愛當中,這種愛因爲其高高在上,有一個最大的缺陷,這個缺陷就是深深地折磨著她的虛幻感,因爲愛的對象是一種缺乏。長久的饑渴終于使她明白了:要達到實實在在的愛情就必須沈淪,必須抛棄現有的一切,到地獄裏去滾一遭。于是在城堡的安排下,k以獵物的形式出現了。在她俘虜k,並與k一道下沈的過程中,在那些邪惡的追逐與被追逐的遊戲中,克拉姆的聲音,他的強大的威懾力,他的嚴密的控製腐,沒有一瞬間不被她刻骨銘心地感到。而在這同時,她也感到了那種亵渎神靈的、自暴自棄的幸福,每獲取一點這樣的世俗的幸福,就離克拉姆更遠一些,痛苦更深一些,對克拉姆的渴望也更強烈一些。她只有在靈肉分家的狀況中,才能發展真實的愛情。靈肉分家又不是那種簡單機械的分家,而是撕裂中的整合,永不停息的搏鬥中的同一。這種撕裂到了後階段差不多要使她的神經發生崩潰了,她既痛苦得要發狂,又渴望得要發狂。在這場沈淪的狂熱的愛情中,k與克拉姆是她情感本質的兩個部分,缺了哪一個都不行;這兩個部分又是勢不兩立的,就像前面提到的那個離心裝置,正不斷將弗麗達拉下去,遠離中心,弗麗達在這個遠離中心的運動中不斷地驗克拉姆的控製力,兩種力總是相等的。弗麗達在維持這兩個部分的對立,使他們在統一中運動的
勞中耗盡了心血,變得樵懷不堪。這正是弗麗達所追求的、城堡式的幸福。愛的降臨勢不可擋,其本質從一開始就蒙著死的
影。死是什麼?死是那追求不到的克拉姆——屬于城堡的,最純粹、最虛幻的愛的對象;邪惡的、黑暗的地獄之愛擺不
的前提。k則是真實的生命運動的載
,加入這種運動的弗麗達以向下沈淪的形式,不斷沐浴著來自上方的理想之光。誰能平息弗麗達內心的風暴呢?誰又能比她更懂得愛情的奧秘呢?在愛情方面,她是一個天生的藝術家;她不是去平息沖突,消除緊張,而是有意挑起沖突,製造緊張,一次又一次自覺地與k一道朝那更黑的深淵一頭往下紮,那種不顧一切的氣魄正好類似于藝術的追求,也使我們領略了詩人在幻想力方面的偉大天才。從事情的初始克拉姆在酒吧客房裏對她的呼喚,到事情的結束克拉姆明確地命令她回到酒吧去伺候他,這之間發生的事相當于一場自覺的革命。她爲現實的火熱的愛驅使,義無反顧地抛開原來的身份和職位,同k一道落入底層,成爲一個不三不四的人,但不論在何等惡劣的條件下,她始終堅持初衷,要愛他個死去活來,要將這一場不平凡的愛值最後完成。越卑微,越淪落,越
現出饑渴的強烈,以致于要用狹窄的棺材裏被鉗子夾在一起的兩個人這樣近于自殺
的比喻來形容愛的渴望,生的渴望。又因爲不論沈得多麼深,兩人貼得多麼緊,克拉姆的
影也是擺不
的;因爲現實之愛包含了對死的渴望,愛情和對愛的唾棄同時到來,弗麗達就
顯得寸步難行而又不得不行。她追求的是一種達到了死的境界的生,那種境界只能存在于她和k的饑渴的想象中。整個這場動人的愛情戲裏,最令人難忘的便是弗麗達那種非凡的勇氣,那種非要成就不可能的事情的決心,還有那種視一切規範爲無,在亵渎中超
的氣魄。
1998年2月22日,英才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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