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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城堡的起源

第2小節
殘雪作品

  [續靈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城堡的起源上一小節]出擊,在泥潭中打滾,自己和自己糾纏不清,自己把自己弄得無路可走。像k這樣的人,既然已經死過了一次,以後的一切發展都只能是奇迹了,他將永遠生活在自己的異想天開之中,而從每一次異想天開的創造中,都可以看到那個內核,那個生命之源。

  阿瑪麗jie事件也說明著同一件事,既是再現起源時的矛盾,又是矛盾發展的展示。按通常的眼光來看,阿瑪麗妞似乎是一個已看破紅塵,洞悉人生秘密的人,這樣的人不應當再有幻想。一切稀奇古怪的事都發生在城堡,城堡的魔術就是將最不可能的變爲現實。所以這個城堡的姑娘不但有與她的xing格完全不相稱的夢想,還身ti力行地實現了她的夢想,並在由夢想轉化成的可怕現實中驕傲地挺立著,沈默著,繼續她那不可能的夢想。夢想,只有無言的透明的夢想,才是她與被她唾棄的現實對抗的唯一武器。我們可以說她心如死灰(不再對現實抱希望),不過這種心如死灰與通常的放棄完全不同,它是一種極其頑固的堅持,一種冷靜清醒的首尾一致,她通過受難而活,而ti驗理想之夢。這樣的心永遠是年輕的。城堡的人物裏頭最最讓人驚奇的就是這個阿瑪麗妞,人竟可以像她這樣生活,這樣一種分裂近似于將人劈成兩半,而兩個部分又毫不相幹,她本身的出現就是天才的産物。通過她那激動人心的戀愛事件,我們看到了詩人與現實達成的所謂“和解”是怎樣的一種和解。那是一種決不和解的“和解”,一種永不改變的鬥士的姿態,盡管這個鬥士已不再主動地向外擴張,她的姿態卻已經凝固成了一座雕像,她的熱情轉化成了可以爆出火花來的堅冰。從靈魂真正開始分裂的那一刻起,承擔就落到了人身上,分裂越徹底,擔子就越重。阿瑪麗妞的形象ti現出人類承擔的極限,即無論什麼都可以承擔,亦即無論怎樣的分裂都是整ti中的分裂。由此可以推測,分裂的兩個部分之間的聯系哪怕到了看不見的地步也是客觀存在的。在城堡的領地裏,一旦有了起源,發展的趨勢就不可阻擋。阿瑪麗娘將目光投向索蒂尼的那一瞬間,內心的分裂就開始了;後來的一系列演變和gāo cháo都在她的自覺意識之內,她所做的一切,就是忍受分裂的痛苦。她和她家人的這段曆程,濃縮了城堡從起源到發展壯大的曆程,說明了城堡誕生于人類靈魂分裂的需要。只有分裂的靈魂才是活的靈魂,可以發展的靈魂。渾身沸騰著青春激情的阿瑪麗姬與城堡(索蒂尼)碰撞過後,其表現在本質上同深夜闖進村莊的k是一樣的,兩人都是從此在心中確立了城堡爲生活的目標,此後的一切行動都是爲了ti驗它,追求它,同它連爲一ti,表面的距離與疏遠不過是意味著更爲密切頻繁的聯系。真相是駭人的,看見真相的眼睛則是城堡賦予的,誕生于碰撞與分裂中的城堡將特殊的眼睛賦予它的臣民之後,自身就隱退到朦胧之中,讓臣民們用絕望的沖撞來給它提供活力,以便它在下一輪現身時更加強大,更加清晰,即使它不現身,這種強大也一定可以讓人感到。索蒂尼離開了阿瑪麗妞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他的方式同阿瑪麗jie是一致的,即一個是用拒絕生活來活下去,一個則是用不現身來全盤控製。高居于山坡上城堡內的地,和gui縮在yin暗小屋內的她,永遠結下了不解之緣,構成矛盾沖突的雙方。我們恍然大悟:這兩個人原來是一個人的兩個部分!阿瑪麗妞是蒼白早衰的索蒂尼的活力提供者,索蒂尼則是阿瑪麗啞那yin暗大腦中的光輝之源。在此原則再次重複自己:誰選擇了城堡,城堡將永遠選擇他!

  爲什麼城堡裏的所有的居民都是一天不自尋煩惱、不自找痛苦就活不下去似的呢?其原因仍然包含在那個起源的機密當中。自審,只有自審,才是他們活的動力,這個動力又與外界無關,要靠自己生出來。爲此老板娘每時每刻都在用自虐的方式檢驗自身對克拉姆的忠誠;村長陷在讓自己發瘋的糾纏中,弄得病倒在chuang上,仍然念念不忘;早熟的漢斯患得患失,被悖論的思維方式折磨得不可理喻,完全失去了兒童的天真;弗麗達以放棄爲獲取,以痛不慾生爲生;k東奔西突,將個人生活弄成一團理不清的亂麻;巴納巴斯一家人就更不用說了,個個都像自虐狂。試想這些人要是平息了內在的沖突,放棄了自審,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一旦活力和營養的來源斷絕,山上的城堡還會存在嗎?正是由于那份不可思議的虔誠,人們才會時刻自己同自己過不去,天天用靈魂內部的戰爭來獲取存在的感覺的吧。深入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的靈魂,也就是進入一種糾纏不清的矛盾,一種解不開的連環套,其形狀千姿百態,但都有相同的開端。當k在剛進城堡之際天真地說:“我可不能適應上面城堡裏的生活,我想永遠自由自在的。”老板就提醒他說:“你不了解城堡。”無知的k所想象的那種自由自在同城堡的自由正好相反,城堡的自由是對永遠追求不到的東西的追求的自由,是自我折磨的自由,正像k在雪夜裏等克拉姆和巴納巴斯尋找克拉姆所經曆的那樣。老板的話還有一層意思,即人一旦被納入城堡精神生活的軌道,就永遠失去了世俗意義上的“自由自在”,從此就要開始一種嚴厲的、缺乏人情味的新生活,人在這種生活裏再也不會有真正的內心的平靜,弦只會繃得越來越緊,暫時的平靜後面往往隱藏著更大的yin謀,人所能做的只能是與yin謀搏鬥。而這一切正是k在下意識裏追求的!從天xing上說,任何一個人都不會願意長期痛苦,自找痛苦,擺tuo“痛”應該是人的本能。城堡的魔力就在于,它使【自覺自願地留在它的領地裏受苦。只要k一天不離開,痛苦就總是接踵而來,擺tuo了舊的,還有新的、更厲害的痛苦等待著他,就仿佛先前的擺tuo倒是爲了迎接更大的打擊似的。這種絕望的生活到底對于k有種什麼吸引力呢?這又要追溯k的內心曆程了。k以前的曆史決定了他今天的追求,他再也改變不了自己,因爲蛻變已經完成了。一個人,xing格敏感,熱情洋溢,從小就力求做一個高尚的人。當他發現自己無論怎樣做也成不了高尚的人,並且只能做“小人”,而要做高尚的人的理想又總不消失,逼得他羞愧難當,狠狠地譴責自己,以致最後在精神上自己給自己判了死刑時,這種時候,如果那關于高尚的理想還停留在他的靈魂中,理想便只有與現實分家了。分離了的理想上升到半空,化爲虛幻的城堡,追求從此拉開了距離。人終于在這時知道了,活就是來自分裂的痛,于是人一邊每天做著“壞事”,感受著由這“壞事”引起的痛,一邊仍在不斷地夢想著城堡,夢想著完美。城堡起源于人內在的分裂,物化了那種分裂,然而k在城堡裏所進行的鬥爭還是從前那種鬥爭的繼續。在城堡裏做“壞事”的k已經比在《審判》中做“壞事”的k要冷靜多了,他已經習慣于認爲:既然人活著就要做“壞事”,既然他做的每一件“壞事”都同城堡相連,那麼除了將這些“壞事”做下去,也沒有什麼別的選擇了。當然每做一件“壞事”仍舊會痛苦,只是那些痛苦都不會真正致命了,他已經能夠承擔任何痛苦。只要想一想那山坡上的聖地仍然屬于他,還有什麼痛苦是不能戰勝的呢?這就是城堡的魔力,k實在是一刻也離不了它,只有此地是他真正的故鄉,歸宿。他長途跋涉走進了自己長久以來營造的。幻影般的寓言,不斷地用自己的熱血來豐富這個寓言,這個他追求了一生的、他最愛的、近乎神的東西。

  再回到城堡起源的那個時候,就會發現,那時候的k與現在的k其實是做著同一件事,這件事就是用殘缺的肢ti的運動向那完美的夢想進發。破除了虛榮心的蒙蔽的k現在對自身的殘缺和無能是越來越看得清了,他不再爲這殘缺羞愧,因爲一味羞愧毫無用chu,他的當務之急是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既然從一開始他就在將自己一分爲二,既然他從來就不安心于對自己的靈魂的世俗解釋,既然他對一切有關靈魂的事都要弄清,追究,那麼到了今天,他也只有將與城堡的鬥爭進行下去了,這是人所以爲人的根本。城堡的複雜機構不是一、兩天形成的,它就是k的曆史産物,現在它既是k的近枯,又是k的舞臺,就看k如何演出了。當k面對這龐然大物發起絕望的沖擊時,我們或許會詫異:人的精神一旦從ti內釋放出來,竟會發展成爲如此複雜得不可思議的獨立世界!這個世界又是多麼地有力量,它的生長的聲音又是多麼精確地應和著k的脈搏!它表面上翻臉不認人,暗地裏藏著籠絡k的慾望,k只好“死心塌地”地來反抗它,以博取它的信任。而城堡對它的信任又只能以翻臉不認人的形式表現出來,爲的是維持k的反抗。反抗城堡就是否定自身的那種運動的形式,這種來自核心的運動沒有窮盡,它演變出繁多的花樣,城堡就在這些花樣當中悄悄地生長。k所反抗的,正是自己最愛的,所慾的;那種絕對的愛一天不消失,搏鬥就將繼續下去。他與城堡之間的恩恩怨怨,他與弗麗達之間的恩恩怨怨,他與村莊裏每一個人之間的恩恩怨怨,無不是那種絕對的、聖潔的愛之ti現。他在自虐的撕裂中ti驗著完美的夢,那夢就是他本身的一部分。

  城堡起源于人,當然是最符合人的本xing的;它是人xing的寓言,通過它,最不幸的迷途者最爲幸運地看到了一條精神的出路。

  1998年2月9日,英才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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