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木兌)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
由“上善若”到“不爭故無尤”的用世無淨三昧,引而申之,說明天道自然的法則,因而引用在人生
世的哲學藝術上,便構成本章一連串“勸世文”式的老子格言。
首先他說:“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可作兩個層次來理解它:
(一)一個人,真能對天道自然的法則有所認識,那麼,天賦人生,已夠充實。能夠將生命原有的真實,善加利用,因應現實的世間,就能優遊余裕而知足常樂了。如果忘記了原有生命的美善,反而利用原有生命的充裕,擴展慾望,希求永無止境的滿足,那麼,必定會遭來無限的苦果。還不如寡慾、知足,就此安于現實,便是最好的解
自在。
(二)告誡在現實人生中的人們,若能保持已有的成就,便是最現實、最大的幸福。如果更有非分的慾望和希求,不安于現實,要在原已持有的成就上,更求擴展,在滿足中還要追求進一步的盈裕,最後終歸得不償失,還不如就此保持已得的本位就算了。
總之,這種觀念的重點,在于一個“持”字的訣竅。能不能持盈而保泰,那就要看當事人的智慧了。如果從第二層次來講,老子這句話,是對當時在位的諸侯和權臣大夫們有所感而發的金玉良言。
因此便有“揣而稅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等三聯引申的說法。
“揣”,是比喻很突出,很尖銳的東西。“(木兌)”,原本是梁上加楹的意思。用在這裏,引申發揮,則和銳利的“銳”相通。一個人如果已經把握有鋒銳的利器,但卻仍然不滿于現狀,反要在鋒刃上更加一重銳利,俗諺所謂“矢上加尖”,那麼原有的鋒刃就很難保了。這是形容一個人對聰明、權勢、財富等等,都要知時知量,自保自持。如果已有聰慧而不知謙虛涵容,已有權勢而不知隱遁退讓,已有財富而不知適可而止,最後終歸不能長保而自取毀滅。
例如財富到了金玉滿堂的程度,不能透徹了解陶朱公(範蠡)三聚三散的哲學藝術,最後,要想守住已有的利益而不可得。人們常會譏笑某種程度的有錢人是“守財奴”。其實,有財而能“守”,談何容易!“守”的學問,大矣哉!因此古人便有“創業難,守成不易”,“爲君難,爲臣不易”等永垂千古的名訓。
等而下之,一個人在既有的富而且貴的環境中,卻不知富與貴的本身,便是招來後禍的因素。如果持富而驕,因貴而做,那便是自己對自己過不去,終會自招惡果,後患無窮。
講到這裏,使我們聯想到許多曆史故事,可以反證老子這些名言的真實。現在只隨便提出曆史上的帝王、將相,以及一般所知道的資料,稍作啓發。
在我們的曆史經驗上,有關曆代帝王創業與滅亡的興衰成敗史,悉心詳讀,完全是一套因果報應的記錄。因此,守成之君,必須要“朝乾夕惕”,隨時戒慎恐懼,記取《老子》本章所說的道理,才能長保基業,坐穩江山。春秋五霸之一的齊桓公,曾經對曆史的懷疑,提出問題來問管仲:“昔者三王者,既弑其君。今言仁義,則必以三王爲法度,不識其故何也?”
對曰(管仲說):昔者,禹平治天下,及桀而亂之。湯放桀,以定禹 功也。湯平治天下,及纣而亂之。武王代纣,以定湯功也。且善之伐不善 也,自古至今,未有改之。君何疑焉! 公(齊桓公)又問曰:古之亡,其何失? 對日(管仲說):計得地與寶(只打算擁有
土與財富寶物的現有大 業),而不計失(並不考慮將來失去的必然禍害)。諸侯計得財委(對于 各地方的諸侯,只要求他輸納財物或奉獻封地),而不計失(但不考慮地 方諸侯怨憤反感的失策後果)。百姓計見
(對于一般人民,只滿足于目 前臣服擁護的虛榮
切),而不計見棄(並不考慮他們不是衷心悅服,將 來會被大家所反對揚棄的悲慘下場)。
三者之屬,一足以削。遍而有者,亡矣。古之隳家,殒社稷者,非故且爲之也。必少有樂焉,不知其陷于惡也。
這裏管仲所說的“非故且爲之也,必少有樂焉,不知其陷于惡也”的意義,就是指只見日前的小利,而不計後果的大惡。也就是董仲舒《春秋繁露》所指的“春秋二百四十年之中,弑君三十六,亡五十二,細惡不絕之所致也”。“細惡”,是指小小的過錯,小過不慎,終釀大禍,甚至于亡家亡
。
曆代創業繼統的皇王帝霸,如果不深明老子所說傳統道家的哲學,到頭來,便有如劉宋末代的十三歲小兒皇帝來順帝,與明思宗兩人一樣的悲慘下場,至死不明爲什麼遭遇有如此慘痛的前因與後果。
法大革命的遠因,早自十八世紀(清朝康熙中葉)法
的中興英主開始。他就是自稱爲“太陽王”的路易十四,窮兵黩武之外,又加上窮奢極慾,建築了名城凡爾賽宮等
。五六十年之間,傳位到曾孫路易十五手裏,在極度的豪華以後,不知“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反而變本加厲,“揣而稅之”。因此給後代子孫——路易十六留下
債四十億之巨。如此局面,當然不可長保。但路易十六明知危殆,始終沒有大刀闊斧的改革魄力,甚至還要矢上加尖。終至“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
路易十六在凡爾賽宮的宮廷生活,耗費家金錢之多,令人歎爲觀止。每當有外
君主或重臣來訪,路易十六都一定要在凡爾賽宮開設盛宴,一次宴會下來,動辄就是千萬金元,笙歌達旦,作長夜之歡,戲子、歌女、舞妓,日夜不停地出入宮門,跳羽
舞,唱霓裳曲。凡爾賽宮一年所喝的葡萄酒,就值七十九萬法郎之多。此外,單是魚肉就多達三百四十七萬法郎。還有點燈的蠟燭費用,也在五萬法郎以上。至于王宮中所用的宮女、宮人,那更是多到令人難以置信。例如禦膳房的廚師就有二五九人之多,其主任廚師的年薪是八萬四千法郎。
王的秘書官將近千人之多,每個人的年薪是二十萬法郎。王後的侍女也有五百人之多,每個人的年薪最少也有一萬二千法郎。總計凡爾賽宮的宮女和侍臣是一萬六千人,這裏面還不包括一般貴族與朝臣。皇宮裏的禦用馬匹有八千九百匹,禦用車輛百多輛,所以每當路易十六出外巡幸,其行列之壯大有如祭典,無數車馬排成一條長蛇陣,大臣們佩紫帶黃,宮女們美服豔裝,那種窮奢極慾的威風氣派,真是有如天人一般。總計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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