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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泥湖年譜》1964年(三)

方方作品

  

  丁家與大毛正式談話的同時,癸字樓下右舍的張者也和太太榮心怡也同兒子張楚文進行了嚴肅的交談。然而在思想新銳,言詞犀利並且態度堅決的張楚文反擊下,張者也夫婦竟無論如何也說不服兒子,反倒被兒子教訓得一愣一愣的。看著張楚文的樣子,張者也想起了學習小組長王勇傑。他不明白,現在年輕人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而急躁的榮心怡既無法接受張楚文的想法,也無法接受張楚文對父母的態度,一怒之下,便大罵起兒子來。最後談話成了吵架。

  事情一旦吵開,便促使張楚文采用了對抗的方式。當晚他即收拾了自己簡單的東西,回到學校。他覺得要成就自己的事業,走自己的道路,只有同他父母這樣的舊式人物徹底決裂才有可能成功,否則,他們永遠都在拉你的後tui

  面對張楚文的舉動,大毛陷入尴尬的境地。他曾在團支部會上表過態,說是堅決報名去新疆,也同張楚文共同商量過是去農村還是去邊疆的事情。然而在遭到父母強烈的反對後,他卻妥協了,而張楚文卻言而有信,堅定不移地走了自己的路。吳金寶爲此事特別同他做過長談,勸他三思,說言而有信是做人之本,否則同學的閑言碎語也不是好對付的。大毛聽了吳金寶的話,滿心不是滋味,卻也承認此言不是沒有道理。一連好幾天,大毛都覺得自己的心理壓力非常之大。

  料想不到的是,學校竟爲他解了圍。校長在全校支援邊疆支援農村的動員會上專門談到,對于學習成績優秀的學生,校方意見是先參加考試,考不上再決定去向。校長在舉例時,點了大毛的名。校長說比方高三(一)班的丁淳,在學校各項競賽中,屢屢拿得第一名。他就是自己堅決要求去農村和邊疆,學校也不會同意。像他這樣的同學,必須首先參加高考。上大學是爲了更好地建設社會主義。

  大毛暗地裏松了一口氣,但他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家裏。他對吳金寶說:“校長真是及時雨呀。”他說這話時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吳金寶失望的臉se

  吳金寶雖然同往常一樣每到星期六和星期天都來同大毛一起複習,可是他的心情已遠不如過去。他多麼希望出現這樣的結局:他考上名牌大學,而大毛去了新疆。他對大毛一下子便敗在了父母手下感到深深的遺憾,甚至有一種莫名的痛楚。大毛絕口不提他的父母同他談了些什麼,但吳金寶想,這些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真的是很yin險很狡猾的。吳金寶甚至還能感覺到,大毛的父母明顯對他冷淡了許多。

  雖然大毛已經退出了進山考察的行動,張楚文和皇甫浩兩人還是按計劃出發了。按以往慣例,校方多不會准假,但這回的理由似乎不可抗拒,學校竟網開一面,點頭應允。

  帶著諸多同學的重托,張楚文和皇甫浩滿懷抱負地走進了層層疊疊的深山。他們要去的地方叫但家凹,他們要找的是皇甫白沙過去的房東——一個叫但老爹的人。

  山風帶著綠yin的清涼和土石的甘甜,細細密密地吹飄過來,無端地讓人生出一種爽朗的心情。山裏涼意濃重,但腳步匆匆的張楚文卻依然滿頭大汗。同行的皇甫浩幾次說,你怎麼熱這成樣?難道大躍進的小高爐被你揣在身上了?說得張楚文大笑不止,笑聲一串一串地在山間回蕩。

  與張楚文神采飛揚和激情勃發的青春氣息相比,皇甫浩顯得很平靜,平靜得令人覺得他的眼睛和嘴角總是浮著一層淡淡的憂傷。縱然張楚文不時地指點江山,暢想未來美好的一切,皇甫浩始終只是淡淡地附和,仿佛一捆shi柴,張楚文的激情之火很難將它點燃。張楚文也說他,張楚文說,我也搞不清楚,未必你把那些什麼也煉不出來的廢高爐揣在懷裏了?這話讓皇甫浩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無論皇甫浩怎樣不被張楚文的熱情感染,張楚文自己卻已經被自己song中洋溢的熱情感染了。他覺得自己能生長在這樣一個熱火朝天的時代真是太幸運了。這個時代陽光燦爛,這個時代春風和煦,這個時代戰天鬥地,這個時代勞動創造,這個時代捷報頻傳,這個時代英雄輩出,這個時代人民當家,這個時代不穿瘦tui褲不穿高跟鞋不燙頭發不搞資産階級那一套,這個時代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對階級敵人毫不留情,這個時代不怕美帝不怕蘇修,不怕任何反動派和任何跳梁小醜,這個時代讓一切腐朽的肮髒的陳舊的東西部見鬼去吧。

  在靜寂無人的山路上,天已微黑,而距目的地尚有十幾裏路。張楚文非但不累,反而越來越有一種按捺不住的沖動。這樣的山,這樣的路,這樣的風聲,這樣的樹嘯,這樣的寂靜無人的夜晚,這樣的月明星朗的天空,有些恐懼有些神秘,但更有刺激更有興奮。

  張楚文說:“皇甫,你知道我現在心裏想的是些什麼?”

  皇甫浩說:“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的是趕緊找到但老爹家。”

  張楚文說:“我現在滿心裏都是詩情畫意。我想起郭沫若年輕時,半夜躺在chuang上,因爲詩興大發,激動得牙齒咯咯作響,覺也不睡,爬起來寫,一寫就是流芳百世之作。‘我是一條天狗呀,我把月來吞了,我把日來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來吞了,我把全宇宙來吞了。我便是我了!……我飛奔,我狂叫,我燃燒。我如烈火一樣地燃燒!我如大海一樣地狂叫!我如電氣一樣地飛跑!我飛跑,我飛跑,我飛跑,我剝我的皮,我食我的肉,我吸我的血,我齧我的心肝,我在我的神經上飛跑,我在我的脊髓上飛跑,我在我的腦筋上飛跑。我便是我呀,我的我要爆了!’聽,這樣的激情,真是轟轟烈烈如火山爆發,洶湧澎湃如錢塘江chao。我現在才真的能ti會那時候的郭沫若。”

  皇甫浩似乎終于有一點被感染了。在如此空山月夜下,聽如此激情萬丈的詩歌,仿佛遠遠離開了煙火滿目的塵世,chu身于另外的世界,令人不由得不心旌搖蕩。

  皇甫浩說:“你也想寫詩了?”

  張楚文說:“是呀,那種沖動很折磨人。”

  皇甫浩說:“那你就念出來,我替你記錄。”

  沿途的樟樹,密密匝匝,一路散發著淡淡的清香。張楚文望著遠遠的已消失在夜幕中的遠山的輪廓,望著小徑兩邊隨風搖擺的樹木和夾在樹叢中的彎曲的小溪。他念出了第一句:“在青山的皺褶間……”

  皇甫浩雖然不會寫詩,但卻忍不住高叫了一聲“好!”然後忙不疊地在自己的挎包裏找出紙筆。張楚文念一句,他便將紙擱在大tui上迅速地記錄,記完,又小跑幾步追上走在前面的張楚文。于是在這走走停停間,張楚文的一首詩被記錄下來:

  在青山的皺褶間,

  在溪流的彎曲間,

  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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