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烏泥湖年譜1958年(三)上一小節]人說這些話。當然,也許你們的小高爐比我們的好,技術員的平也高些。”
雯穎想了想,說:“只願是這樣吧。”
明主任的動員會就在小高爐旁邊剩余的場空地上召開。明主任大談了“鋼鐵元帥”升帳的重大意義,然後便表揚大躍進以來表現積極的家屬,這裏有許素珍、榮心怡、董玉潔,也有雯穎。雯穎心裏有幾分慚愧,因爲她知道她自己遠不如許素珍她們參加活動多。明主任也嚴厲批評了幾個閑呆家中而不參與家屬活動的人,她幾乎用了許素珍的原話:社會主義並不是由大多數人去建設,而讓少數幾個人去享受的。明主任點了幾個人的名,雯穎聽見其中有張雅娟和甲字樓的金
葉綠瑩。雯穎忍不住瞥了張雅娟一眼,見她臉
變得蒼白,低頭望地,一只手如同少女般撕扯著
角。雯穎心裏便有些不忍。
晚上張雅娟來找雯穎。她臉上的憂傷少了許多,卻又多了幾分焦急。張雅娟問雯穎,明天她是不是非去不可。雯穎說:“我看你最好還是去。丁丁的事已經好幾個月了,你老躲在家裏心情更加不好。出門跟大家在一起,說說笑笑的,時間也過得快,也許會讓你早日忘記痛苦。再說,大躍進了,人人都積極參與,你卻一個人不理不睬,叫明主任當衆批評,也是怪難爲情的。”
張雅娟想想,說:“你說得也是。只不過……”
雯穎說:“沈工不讓你去嗎?”
張雅娟說:“他倒是跟我說,既然這樣,就去好了,你自己小心點……我……現在,現在和你……不一樣。”她言詞間似有難言之隱。
雯穎見她如此,便心生憐惜,說:“那……你就別去了,批評就批評吧。”
張雅娟說:“她們話說得那麼難聽,我真不曉得臉往哪裏放。我想……我還是去好了。”
清晨五點不到,烏泥湖的天空還沒有放亮,一群婦女便帶著筐子扛著鋤頭扁擔之類的工具出發了。鐵器叮叮當當的撞擊和嚓嚓腳步在昏暗之中響著。這些音響同早晨散發的霧氣一起,給人一種特別的刺激。
一個聲音低低地說:“咱們這樣出發多有趣呀。”這聲音撩撥起許多笑聲。
明主任也說:“是呀,一個人一生也沒幾次這樣的經曆哩。”
有一個粗嗓子說:“我逃難時有幾次半夜裏起趕路,不過每次都是鬼哭狼嚎的,從沒有今天這樣的好心情。”
雯穎夾在人群中,她靜靜地聽著大家交談,一句話也沒說。她想是呀,當年逃難常常也是這樣摸著黑外跑,那時心裏總是緊張得一片空白,只知道跑呀跑的,何曾有心情味走黑路的感覺呢?而這會兒,她不禁擡頭看看天。
天邊一道淡淡的白線進入雯穎的視野。在她的注視下,白線一點點擴張著,眼前的昏黑隨著這擴張漸漸地灰白。淡淡的金黃便浮現在這灰白之上,雲亦開始由黃而紅起來,道路和路邊的樹木變得清晰可見。秋天在它自己的季節裏往深
走去,由它卷帶而來的秋風無情地將樹葉一片一片摘下,又一片一片抛落在地。與秋風頑強抗爭的綠
葉片已經不多了。
雯穎的思緒突然進入岔路。她想,哦,天要涼了,該給孩子置冬了。大毛的個子長了許多,需得重新做棉襖,二毛可以穿大毛去年那件。二毛的棉襖改改小,三毛還能穿。嘟嘟是小女孩,穿三毛的舊棉
太難看,也該給她做一件新的吧。雯穎心裏盤算著,不知怎麼就同大家一起坐上了公共汽車。直到汽車抵達漢
邊,同行人們都叫著看漢江時,雯穎的思緒方回到身邊。乘船渡過漢
,太陽已經十分明亮,漢江
面牆桅曆曆在目,
山亦撲面而來。與別
不同的是,山上的樹依然墨綠墨綠,仿佛它們拒絕秋天而堅持洋溢夏季的蔥茏。
漢陽同漢口比,顯得蕭條而荒涼。歸元寺翠黃的屋頂和隱約可聞的木魚聲,更增加了幾分空寂的氣息。一直沈默的張雅娟附在雯穎耳邊,說:“上個月我來求過菩薩。”
雯穎驚異地看她一眼,張雅娟忙解釋道:“聽人說,這裏的菩薩最靈。我不爲別的,只求菩薩保佑丁丁。不管他現在在哪裏,都保佑他好好長大。”她說時,眼圈又紅了。
雯穎忙安慰道:“別多想了,我總覺得,丁丁還會回來的。丁丁那麼聰明,他會說出爸爸的名字,長大一點,他說不定自己摸著找回家哩,我好像有這樣的預感。”
張雅娟驚喜道:“真的嗎?你真有這預感嗎?要是丁丁真回來了,我一定送一段上好的料謝你。”
雯穎說:“那我就等著你這段料。”張雅娟臉上便浮上些笑容。
漢陽兵工廠遺址已是一片破敗的荒地。正如丁子恒所說,活兒很累。雖然烏泥湖的家屬們有充分思想准備,但她們的氣力到底有限。就算地下廢鐵很多,她們卻也無力將這些沈重的鐵塊弄回去。明主任便不時地跺腳,說:“真可惜,真可惜呀,應該去總院借輛卡車就好了。”
無論怎麼說,既然來了,總不能空手而歸,大家還是盡可能在筐裏多裝。先前粗嗓音說話者是簡易宿舍的寡婦尹,她在烏泥湖做清潔工,每日拉著板車,去各家各棟收垃圾。尹
皮膚黧黑,人高馬大,嗓音與氣力亦都大于旁人。烏泥湖天天都能聽到她的粗嗓門:“倒垃圾喲——”尹
大約是想裝得更多些,卻不想倒把筐子壓垮了,于是她索
了長褲,把褲腳
一系,將自己挖的幾塊鐵裝進去,一條
前一條
後地往肩上一扛,倒讓人覺得比竹筐更加利索。雯穎見她這麼擺弄,都看呆了。尹
只穿一條大花褲衩,大大咧咧,全然不在乎衆人的笑聲。雯穎想,這就是勞動人民的本
呀,如果輪到自己,有這份勇氣嗎?想過後便自己回答自己:沒有。首先舍不得長褲,其次不敢在公共場合只穿條花褲衩,其三也沒有膽量把包裝得那麼難看的一褲東西扛在肩上。雯穎想,這幾條就注定我永遠趕不上尹
她們的勞動精神。
許素珍也效仿了尹。她將裝著廢鐵的褲子扛上肩時,嗓子裏滑出一陣歡悅的笑聲。許素珍扛著走了幾步,說:“這樣真好。荷香,張雅娟,諒你們都不敢學尹
這樣吧?”
荷香便立即著自己的長褲,豪邁地說:“我有什麼不敢的?張雅娟才不敢哩,她是上海的資産階級小
出身。”說著將鐵塊裝入褲筒中。
張雅娟臉通紅,她猶豫片刻,突然一仰頭,也似荷香般豪邁道:“你怎麼就以爲我不敢呢?”說著亦
下長褲。張雅娟長褲裏還穿了一條淺灰
棉毛褲,這使雯穎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氣。
中途轉車在民主路。人並不算多,大家依次上車,且說且笑。不料張雅娟前腳踏上車,後腳正慾跟上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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