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少年飄泊者第2節上一小節]的心境,誰個與他表一點人類的同情,誰個與他一點苦痛中的安慰,誰個爲他灑一點熱淚呢?他愈悲哀則愈痛哭,愈痛哭則愈悲哀,他,他真是人世間不幸的代表了!
維嘉先生!你當然是很知道的,在現代的社會中,窮孩子,特別是無父母的窮孩子,是如何受人們的欺侮。回憶過去十年中的生活,我真是慾哭無淚,心神戰栗。我真了解了窮孩子的命運!倘若這個命運是上帝所賜與的,那我就將世界的窮孩子召集在一起,就是不能將上帝——害人的惡物——打死,也要罵得他一個頭昏目眩!人們或者說我是上帝的叛徒,是啊!是啊!我承認,我承認我是上帝的叛徒……
當晚從新墳回來之後,一個人——此時我家裏只剩下我一個人了——睡在上,又冷清,又沈寂,又悲哀,又淒慘,翻來覆去,總是不能入夢。想想這裏,想想那裏,想想過去,想想將來,不知怎麼辦才好。繼續讀書罷,當然是沒有希望了。耕田罷,我年紀輕了,不行。幫人家放牛罷,喂,又要不知如何受主人的虐待。投靠
族罷,喂,哪個願意管我的事?自殺罷,這個,恐怕不十分大好受。那末,到底怎麼辦呢?走什麼路?向何
去?到
都不認識我,到
都沒有我的骨肉,我,我一個小孩子怎麼辦呢?
維嘉先生!我當時胡思亂想的結果,得著了一條路,決定向著這一條路上走。你恐怕無論如何也猜不出這一條路是什麼路。
我生愛反抗,愛抱不平。我還記得我十三歲那一年,讀《史記》讀到《朱家郭解傳》,不禁心神向往,慨然慕朱家郭解之爲人。有一次先生問我:“汪中!曆史上的人物,據你所知道的,哪一個最令你欽佩些?”
“我所佩服的是朱家郭解一流人物。也許周公,孔子,莊周……及各代所謂忠臣義將有可令人崇拜的地方,但是他們對于我沒有什麼趣味。”我回答先生說。
“朱家郭解可佩服的在什麼地方?”先生很驚異地又問我。
“他們是好漢,他們愛打抱不平,他們幫助弱者。先生!我不喜歡耀武揚威有權勢的人們,我不明白爲什麼要尊敬聖賢,我專佩服爲窮人出氣的……”
我說到這裏,先生睜著兩只大眼向我看著,似覺很奇怪,很不高興的樣子。他半晌才向我哼了一句:
“非正道也!”
維嘉先生!也許我這個人的思想自小就入于邪道了,但是既入于邪道了,要想改入正道,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到現在總未做過改入正道的念頭,大約將來也是要走邪道到底的。但是,維嘉先生!我現在很希望你不以爲我是一個不走正道的人,你能了解我,原諒我。倘若你能與我表一點同情,則真是我的萬幸了!
民四年,我鄉土匪蜂起,原因是年年天旱,民不聊生,一般膽大的窮人都入于土匪的隊伍,一般膽小一點的窮人當然伏在家中挨餓。聞說離我家約四十余裏遠有一桃林村,村爲一群土匪約百余人所盤據。該一群土匪的頭目名叫王大金剛,人家都說他是土匪頭目中的英雄:他專門令手下的人搶掠富者,毫不騒擾貧民,並且有一些貧民賴著他的幫助,得以維持生活。他常常說:“現在我們窮人的世界到了,誰個不願意眼睜睜地餓死,就請同我一塊兒來!我們同是人,同具一樣的五官,同是一樣地要吃,同是一樣的肚皮,爲什麼我們就應當餓死,而有錢的人就應當快活享福呢?……”這一類的話是從別人口中傳到我的耳裏,無論真確不真確,可是我當時甚爲之所引動。就是到現在,我還時常想起這位土匪頭目的話,我雖未見過他一面,但我總向他表示無限的敬意。喂!維嘉先生!我說到此
,你可是莫要害怕,莫要不高興我崇拜土匪!我老實向你說,我從未把當土匪算爲可恥的事情,我並且以爲有許多土匪比所謂文質彬彬,或耀武揚威的大人先生們好得多!倘若你以爲當土匪是可恥的,那末,請你把土匪的人格低于大人先生的人格之地方指示出來!我現在很可惜不能
身與你對面討論討論這個問題。不過你是一個有反抗
的詩人,我相信你的見解不至于如一般市儈的一樣。你的見解或同我的一樣。喂!維嘉先生!我又高攀了。哈哈!
上邊我說胡思亂想的結果,得著了一條路。維嘉先生!你現在大約猜著了這一條路是什麼路罷?這一條路就是到桃林村去入夥當土匪。我想當土匪的原因:第一,我的身量也很長了,雖然才十六歲,但是已經有當土匪的資格了;第二,無路可走,不當土匪就要餓死;第三,王大金剛的爲人做事,爲我所敬仰,我以爲他是英雄;第四,我父母白白地被劉老太爺害死,此仇不共戴天,焉可不報?我向王大金剛說明這種冤屈,或者他能派人來劉家老樓,把劉老太爺捉住殺死。有了這四種原因,我到桃林村入夥的念頭就堅定了。
“到桃林村入夥去!”
打算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我即檢點一點東西隨身帶著,其余的我都不問了,任它丟也好,不丟也好。到桃林村的路,我雖未走過一次,但是聽人說過,自以爲也沒甚大要緊。當我離開家門,走了幾步向後望時,我的淚不覺涔涔地下了!
“從此時起,你已經不是我的家了!……父母生前勞苦的痕迹,我兒時的玩具,一切一切,我走後,你還能保存麼?……此後我是一個天涯的孤子,飄泊的少年,到是我的家,到
是我的寄宿地,我將爲一無巢穴的小鳥……你屋前的楊柳啊!你爲我搖動久懸的哀絲罷,你樹上的雀鳥啊!你爲我鳴唱飄泊的淒清罷!我去了……”
將好到桃林村的路,要經過亂墳山的東南角,我當時又伏在新墳上爲一次辭別的痛哭。東方已經發白了。噪曉的鳥雀破了大地沈寂,漸漸地又聽著牧歌四起——這是助不幸者的痛苦呢,抑是爲飄泊少年的臨別贈語?維嘉先生!你想想我這時的心境是如何地悲哀啊!
“我愛的爸爸
!我可憐的爸爸
!你知道你倆的一個孤苦的兒子現在來與你倆辭別麼?你倆的兒子現在來與你倆辭別,也許是這最後的……永遠的……”
“我愛的爸爸
!我可憐的爸爸
!也許這一去能夠成全我的癡念,能夠爲你倆雪一雪不世的冤屈,也許你倆的敵人要死在我手裏,也許仇人的頭顱終久要貢獻在你倆的墓前;也許……”
“但是,我愛的爸爸
!我可憐的爸爸
!也許你倆的兒子一去不複還,也許你倆的兒子永遠要飄流在海角天邊,也許你倆的兒子永遠再不來瞻拜墓前……”
“……”
黑雲漸漸密布起來了。天故意與半路的孤子爲難也似的:起初秋風從遠吹來幾點碎雨,以爲還沒有什麼,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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