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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年六月十五日星期四維也納——
第一眼看到便覺得那女孩圓滾滾的身材相當討人喜歡,或許就是因爲那副分量十足的感覺,使她的存在給人一種奇妙的安定感。
她穿著棉布長裙,外面罩著一件廉價外套,蓬松的金發雖然似乎經過梳理,但仍各自爲政地四卷散。再加上一臉與她不相配的濃妝,讓人不得不將她聯想爲哪家劇院的歌手。當然,我會把她想成歌手。多少和她說起話來,連耳朵越來越背的我都感覺響聲震耳與她有關。
“所以。崔克先生。我不是要跟你談錢。這是出版家的良心問題。這種竄改作曲家的姓名來出版樂譜的作法。根本就是對音樂的亵渎。”
樂譜行老板崔克·杜布林格看到我進來,只能用眼睛稍微和我打個招呼,連說話的空閑都沒有。
“可是,小,我們是做生意的。這種無名作曲家的東西,當然不如挂個莫劄特的名字比較好銷啦。每家出版社都是這麼做的。”
“哈!照你這麼說,無名作曲家什麼時候才能成名呢?”
“說了你不要生氣。令尊反正已經作古,現在還……”
我用眼神詢問我訂的莫劄特總譜到了沒有。老板偏著頭,越過像一堵牆把我們隔開的女孩,回答道:
“對不起,老師。您要的《安魂曲》還沒到,不過鋼琴曲已經進貨了。”
“那就先拿鋼琴曲吧。我等會兒要去一個地方,他們正好要彈奏莫劄特的《安魂曲》,有譜的話當然比較方便,現在也沒辦法了。”
我把樂譜拿在手上,女孩看到譜的封面。突然轉過身來對我說:
“您對莫劄特有興趣嗎?”
“我對他的人沒興趣,只對他的曲子有。”
“最好小心喲,有人在賣假譜。”
“你是指崔克嗎?”
“老師。您不要理她。小。你也需要錢用,對不對?我多付一點給你就是了。”
女孩突然一把搶過我手上的樂譜,摔在樂譜行老板臉上,踩著如地震般沈重的腳步飛奔出去。中途還撞倒了放在門邊的一個低音大提琴盒。
“這、這是怎麼回事?”有那麼一會兒。我沒回過神來,愣愣的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
“您聽過貝倫哈特·菲理斯這個名字嗎?”
“沒有。”
“是個男的,十八年前自殺身亡。和莫劄特同一年死的。本行是醫生,不過也作曲。”
“那時候我住在波昂。”
“菲理斯的妻子是莫劄特的學生。聽說和老師有一,菲理斯受不了閑言閑語,結果就自殺了……”
“這類謠言。維也納太多了。不過,剛才的女孩是菲理斯的……?”
“女兒。就是這樣,所以才有人謠傳說她是莫劄特的種。”
“她是氣你把菲理斯的曲子冠上莫劄特的名字出版嗎?”
樂譜行老板縮縮頭。與其說那女孩像一堵牆般壯碩。倒不如說這個老板身材太瘦小。
“我和那女孩家以前就有來往……年輕女孩,有些地方難免太過天真。”
“我看是你亂搞過頭了吧。”
“老師……啊,對了,我有一些不錯的多凱酒(tokaji)。您要帶一些回去嗎?”
“怎麼,你又開起酒店來了?”
“您愛說笑。是朋友送的。我知道您喜歡。”
“可是我不喜歡帶著酒瓶到走動。”
從地上拾起樂譜放進外套口袋,我把絲帽往頭上一戴。
“老師,您今天這一身可真正式。准備去哪兒嗎?”
“參加海頓的追悼會。”
“約瑟夫·海頓嗎?他過世了呀?”
“上個月底。你不知道嗎?”
“拿破侖的軍隊已經把維也納團團圍住,這種消息進不來。”
我背對老板往外走,到了門口,用下巴指指門口的木製琴盒。問道。“這個低音大提琴盒是要賣的嗎?”
“嗯。您知道。我也兼做樂器買賣。”
“被那女孩一捶,可撞出裂痕來了喲。”
走出店外,發現烏雲密布下,馬路一片昏暗。
正要邁步。看見剛才那個形寬碩的女孩站在一旁。
看見我走過來,她立定不動,似乎在等我走到適當的距離。既然無法假裝沒看到,我只好信步往她的方向走去,不料她突然乖巧的彎身向我賠禮。
“剛才非常抱歉,讓您無端受到波及。”
“你總是這麼魯莽嗎?小心找不到婆家喲。”
她頂多十七、八歲,身材不算高,但不知怎麼的,就是讓人覺得高大。我正想著的時候,她伸出大手,一把抓住我的袖口,說:
“可是,是崔克先生錯在先,竟然把我父的曲子,用莫劄特的名義出版。”
“莫劄特地下有知,大概也會很生氣吧。再會小。”
“等一等。您別瞧不起人,這就是我說的那個譜。”說著,女孩拿出一份只有兩頁的小品,是一首小搖籃曲,分成三段,行板,f大凋。
“小寶貝快點兒睡,小鳥兒都己歸巢,花園裏和牧場上,蜜蜂也不再吵鬧……這歌詞是誰做的?”
“歌塔。佛烈德·威漢·歌塔。”
“挺可愛的曲子。行醫濟世的業佘作曲家能寫出這種曲子,實在不錯。”
“可是挂上莫劄特的名字,卻會損及他的盛名?”
“我不是在說作品的價值。就算是經世之作。如果不是自己寫的卻挂上自己的名字。總是對一個作曲家的傷害。而且這個曲子有些地方很奇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莫劄特的作品。”
我取出鉛筆。
“首先,這首歌間的每一句都只有七個音,但第二小節卻多出了兩個f音,變成九個音。你看,應該這樣改才對。”
“然後,你看,最後的三小節,收尾的伴奏太不精彩了。就是箭頭的地方,用的是平行八度。專業作曲家是不會用這麼單凋的音。按照莫劄特的作風,一定會用屬七的三度音(即e音),取代五度音(即g音)。這樣就不會有平行進行、千篇一律的感覺。”
“哎喲,您也是作曲家呀。”
“難道你以爲我是算術老師嗎?”
說完,我便自顧自的跨步往前走,但女孩仍抓住我的左手袖子不放。
“我叫賽蓮。您呢?”
“我幹嘛要告訴你?”
“沒有啦。我說,初次與人見面,禮貌上應該互相交換姓名。”
“你是說菲理斯夫人嗎?真是個好母,不愧是與莫劄特共譜豔史的女士。”
賽蓮突然放開手,停下腳步。
我回過頭。
“說得過火的話,我道歉。不過,我對好幾年前就死去的人,作品最後用誰的名字出版,一點都沒興趣。”
“好吧。既然沒……
莫紮特不唱搖籃曲安魂曲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