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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第17章

第3小節
陳忠實作品

  [續白鹿原第17章上一小節]土匪攔腰一擊,絕對招架不住那個傳言的打擊。冷先生心裏十分難過十分痛苦,臉上依然著永不改易的冷se調,象往昔一樣連安慰的話也不說一句只顧精心治療。過了難耐的三伏又過了婬雨綿綿的秋天,當白嘉軒腰傷治愈重新出現在白鹿村街巷裏的時候,埋在他心底的那句可怕的傳言等到了出世的時日.他爲如何把這句話傳給嘉軒而傷透了腦子。似乎從來也沒有過爲說一句話而如此費心的情況……

  冷先生瞅著佝偻在椅子的上白嘉軒說:“兄弟,我看人到世上來沒有享福的盡是受苦的,窮漢有窮漢的苦楚,富漢有富漢的苦楚,皇帝貴人也是有難言的苦楚。這是人出世時帶來的。你看,個個人都是哇哇大哭著來這世上,沒聽說哪個人落地頭一聲不是哭是笑。咋哩?人都不願意到世上來,世上大苦情了,不及在天上清靜悠閑,天爺就一腳把人蹬下來……既是人到世上來注定要受苦,明白人不論遇見啥樣的災苦都能想得開……”冷先生一次說下這麼多連他自己也頗驚詫。白嘉軒說:“得先把事情弄清白。不管是真是假,都不能當閑話聽。這是啥閑話?殺人的閑話!”

  白嘉軒佝偻著腰走過白鹿鎮的街道,又轉折上進入白鹿村的丁字路,腳下已經積下一層厚厚的雪,嚓嚓嚓響著,背抄著腰上的手和脖子感到雪花融化的冰冷,天上的雪還在下著。進入四合院的街門時,他對如何對待冷先生透露給他的閑話已經綱目明晰,chu置這事並不複雜,不需要向任何人打聽訊問,要是沒有結果可能更糟。他相信只要若無其事而暗裏留心觀察一下孝文的舉動就會一目了然。他做出什麼事也不曾發生的隨意的樣子問:“孝文睡了?”仙草也不在意他說:“給老六家說和去了。”

  白嘉軒song膛裏怦然心動,覺得有一gu滾燙的東西沖上腦頂,得悉這件事非同小可的閑話所激起的震驚和憤怒,現在才變得不可壓仰,歸來時想好了的chu置這件事的綱目和步驟全部作廢了。他把解開的第一只褲腳帶兒重新紮好,從門背後抓起仙草由柴火棚子裏揀回的拐杖,強烈地預知到拐杖的重要用場。出門時,他沒有忘記掩蓋此時出門的真實目的:“老六的那幾個後人難說話。老六讓我去鎮鎮邪,我差點忘了……”他跷出門坎就跨出通向又一次災難的一步。

  白嘉軒來到白老六家的門口就僵住了。老六家狹窄的莊基上撐立著一排四間破舊的廈屋,沒有圍牆沒有柵欄是個敞風院子,一切全都一目了然,四間廈屋安著的四合門板全都關死了,不見燈火不見響動,白老六滾雪一樣的鼾聲從南邊那間廈屋沖出來,在敞風院子裏起伏。白嘉軒在那一刻渾身有一種癱軟的感覺。他走出老六家的敞風院子,似乎有一千雙手推著他疾步走上村子東頭的慢坡,瞅見了那孔平時連正眼瞧一眼的興致也沒有的窯洞:想到把他逼到這個龌龊角落來幹捉jian這種龌龊事的兒子,song膛裏的憤怒和悲哀攪和得他痛苦不堪;他從慢道跨上窯院的平場,兩條tui失控地抖顫起來;他走到糊著一層黑麻紙的窯窗跟前,就聽見了裏頭悄聲低語著的狎呢聲息;白嘉軒在那一瞬間走到了生命的未日走到終點猛然狗似的朝前一縱,一腳踏到窗洞的門板上,咣當一聲,自己同時也栽倒了。咣當的響聲無異于一聲雪夜的雪鳴,把溫暖的窯洞裏火炕上的柔情蜜意震蕩殆盡。孝文完全癱瘓,躺在炕上動彈不了,全身的筋骨裂碎斷折,只剩一身撐不起杆子的皮肉。那一聲炸雪響過便複歸靜寂。小娥從炕上溜下來,撅著光光的尻子貼著門縫往外瞧,朦胧的雪光裏不見異常,眼睛朝下一勾才瞅見門口雪地上倒臥著一團黑圪塔。她松了一口氣折回頭扶住炕邊,俯下身貼著孝文的耳朵說:“瓜蛋兒放心!一個要飯的凍硬栽倒到門口咧!”孝文忽地一聲躍起撥開被子,慌忙穿yi蹬褲,溜下炕來鈎上棉窩窩,一把拉開門闩,從那個倒臥門口的人身上跳過去;下了窯院的平聲跷上慢道又進入村巷,他的心似才重新跳蕩起來。

  小娥穿好yi裳走出窯門,看看倒在門口的那個倒黴鬼死了還是活著:她蹲下身摸摸那人的鼻口,剛剛觸到冷硬如鐵的鼻梁,突然嚇得倒吸一口氣跌坐在地上;從倒地者整齊的穿著和佝偻的身腰上,她辯認出族長來,哪裏是那個可憐棲惶的要飯老漢!小娥爬起來退回窯裏才感到了恐懼,急得在窯裏打轉轉。她聽到窯院裏的一聲咳嗽,立即跳出窯門奔過窯院擋住了從慢道上走下來的鹿子霖。小娥說:“糟了糟了!族長氣死……”鹿子霖朝著小娥手指的窯門口一瞅,折身跷上窯院,站在倒地的白嘉軒身旁久久不語,象欣賞被自己射中落地的一只獵物。小娥急得在他腰裏戳了一下:“咋辦哩咋辦哩?死了人咋辦呀?你還斯斯文文盯啥哩!”鹿子霖彎下腰,伸手摸一下白嘉軒的鼻口,直起腰來對小娥說:“放心放心放你一百二十條心。死不了,這人命長。”小娥急哮哮他說:“死不了也不得了!他倒在這兒咋辦哩?”鹿子霖說:“按說我把他背上送回去就完了,這樣一背反倒叫他叫我都轉不過彎子……好了,你去叫冷先生讓他想辦法,我應該裝成不知道這碼事。快去,小心時間長了真的死了就麻煩了。”小娥轉身跑出場院在去打冷先生,剛跑到慢坡下,鹿子霖又喊住她:“算了算了,還是我順路捎著背回去。”小娥又奔回窯院。鹿子霖咬咬牙在心裏說“就是要叫你轉不開身躲不開臉,一丁點掩瞞的余地都不留。看你下來怎麼辦?我非把你逼上‘轅門’不結。”他背起白嘉軒,告別小娥說:“還記著我給你說的那句話嗎?你幹得在行。”小娥知道那句話指的什麼:你能把孝文拉進懷裏,就是尿到他爺臉上了。她現在達到報複的目的卻沒有産生報複後的歡悅,被預料不及的嚴重後果嚇住了。她瞅著鹿子霖背著白嘉軒移腳轉身,走出窯院,跷進窯去關死了窯門,突然撲倒在炕上。

  鹿子霖背著白嘉軒走過白雪覆地的村巷,用腳踢響了白家的街門,對驚慌失措的仙草說:“先甭問……我也不曉得咋回事。先救人!”仙草的一針紮進人中,白嘉軒喉嚨裏咕咕響了一陣終于睜開眼睛,長歎一聲又把眼睛問上了。鹿子霖裝作啥也不曉的憨相:“咋弄著哩嘉軒哥?咋著倒在黑娃的窯門口?”隨之就告辭了。

  白嘉軒被妻子仙草一針紮活過來長歎一聲又閉上了眼睛。他固執地揮一揮手,製止了家中老少一片亂紛紛的噓寒問暖心誠意至關切,“你們都回去睡覺,讓我歇下。”說話時仍然閉著眼睛,屋裏只剩下仙草一個清靜下來,白嘉軒依然閉眼不睜靜靜的躺著。一切既已無法補救,必須采取最果斷最斬勁的手段,洗刷孝文給他和祖宗以及整個家族所塗抹的恥辱。他相信家人圍在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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