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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的哥哥》第8節

陳忠實作品

  “你沒有吃晚飯。”

  “我從河灘直接來的,鐵鍁讓別人捎回去。”

  潤生坐在chuang沿上,老老實實地告訴她,他沒有吃晚飯。曉蘭揭開火爐上的小鋁鍋,熱氣蒸騰中,端出一盤菜,又端出一碗包子,放在桌上,問:“你吃面條不?挂面是現成的……”

  潤生搖搖頭,已經抓起一個包子:“有肉包子吃,面條就省下吧!”他想說得調皮點兒,卻不見曉蘭笑,他也不管,大嚼起來。

  “我記得在縣上賽球時,你愛吃甜食。”曉蘭說著,又從五鬥桌的下邊,取出一包蛋糕來,解開,攤在潤生面前,“你隨便吃吧!”

  “還有什麼好東西呀?全拿出來吧!”潤生暢快地吃著,故意逗曉蘭,“我可真是餓……”

  潤生還沒說完,看見曉蘭取出一瓶啤酒,揭掉蓋子,正要往玻璃杯裏倒,他搶上一步,一把抓住瓶子,說:“你忘了?我喜歡對著瓶口喝……”

  曉蘭愛撫地瞅著他:“怎樣喝,還不都是酒味嗎?”

  “你可不知道哇,對著瓶口喝來才解饞。”潤生說,“你也吃呀!”

  “我吃過了。”曉蘭說,“這是給你預備下的。”

  “你該是陪著我吃。”潤生逗她說,“那才像是……一家人。”他想說“夫妻”,終于有點羞,沒有說出口。

  曉蘭騰地紅了臉,低了頭,沒有吭聲。

  潤生發覺了,曉蘭變得腼腆了,說話聲音低了,不像過去和他說話時的那種爽朗的聲調了,也沒有那高八度的嘎嘎嘎的笑聲了。她現在在他面前,完全表現出一種賢惠的妻子的溫柔和娴靜。他倒覺得別扭,幹嘛要那麼壓低聲兒說話呢?幹嘛笑的時候只抿一抿嘴角而不出聲呢?什麼時候學會了這樣的規矩?

  曉蘭卻在爐子上給他熬茶了。

  “曉蘭,你不吃也罷,你坐在我跟前。”潤生說,“我在沙灘撈石頭,總不由得瞧瞧咱倆坐過的河堤……”

  “我把茶沖好,就來。”曉蘭依然不爲他的挑逗而動心,說,“就好。”

  他吃著,喝著,一碗包子吃光了,一瓶啤酒喝淨了,打著飽嗝,雙手接住了曉蘭遞上的酽紅的茶杯。

  “你吃飽了沒?”她深情地瞅著他問。

  “這樣好的招待,我還不吃飽嗎?”他笑著說,同樣深情地瞅著她,她卻把眼睛避開了,裝著收拾碗碟,轉過身去。這一瞬間,他發覺她好看的眼睛裏隱藏著憂郁的神se。他說,“你坐下,讓我好好看看你,忙著收拾那些碗碟做啥?”

  她卻從chuang頭的箱子裏, 取出一只包袱, 解開,把一件新yi服送到潤生面前:“你試試,看看合包不?”

  “這……”潤生有點不好意思。

  “‘這’啥哩!試試!”她聲音仍然不高,卻很執拗,“穿上讓我看看。”

  潤生穿上了。她拽拽前襟,神神後擺,用手熨熨平,欣賞一番,慰藉地笑著,完全像他的妻子要打發他出門走qin戚一樣,那神態令他感動,他一把把她摟到懷裏,動情地叫著:“曉蘭……你真好……”

  她偏過頭,掙tuo開他的手臂:“再試試褲子。”

  “剛好。”他拎起褲腰,和自己的tui比了比長短,“你真有心啊!”

  她把yi服重新折疊整齊,用廢舊報紙包好,裝進一只網袋裏,說:“我第一次領工資,給你買一身yi服,算是紀念。”

  “那……好,你等著……”潤生感情的chaoshui在心裏翻騰,激動得聲音都顫抖了,“等我養起蜂來,我要把……我的蜜蜂……釀下的第一罐蜂蜜……送給你……”

  曉蘭聽著,眼眶裏撲下一行熱淚來,似乎那淚shui早就准備好了似的。潤生以爲他的真情打動了曉蘭,又伸開雙臂。曉蘭結結巴巴地說,“咱們出去……走走……”

  他和她避開公路,走上田坎,凍僵了的麥葉兒在腳下沙沙沙響。他把一只胳膊搭到她肩上,她卻抖索了一下。這是怎麼了?他輕輕地問:“曉蘭,你冷嗎?”

  “不。”她說,“你呢?”

  “我都要出汗了!”他故意誇張說,“你剛才打了個冷戰……”

  她沒有吭聲,走著,站住了。

  沒有月亮,星星在灰黑的天空閃著冷光,西北風掠過,雖然很小,卻是夠冷的。

  “潤生……”她站了片刻,輕輕地叫他。

  “你的xing格像是大變了!”潤生說,“我可真是愛聽你過去那利索的說話……”

  她又閉口不說了。

  “給我再唱一回‘九九豔陽天’吧!曉蘭。”潤生動情地說,“聽了你那天晚上的歌聲,我再不聽廣播上唱歌了!”

  “嗚……”曉蘭卻哭了。

  潤生一驚,扶住曉蘭的肩頭:“你咋咧?誰欺侮你了嗎?”

  “我……對不起……你……” 她終于說出話來, 就一頭撲跌進潤生的懷抱,“你……罵……我吧……”

  潤生大吃一驚,急切地問:“快說,到底怎麼了?”

  “我……姑父……給我……介紹下……”十分爲難的聲音。

  “是不是那天和你看電影的那個人?”潤生推開曉蘭,抓著她的肩膀,急問。

  “就……是。”

  “晤……”

  倆人都垂下手,靜靜地站立著。

  “那個男的是幹什麼的?”潤生問。

  “管理站的會計。”曉蘭說,“他爸跟俺姑父是朋友,才給我說這人……”

  “他爸幹啥哩?”

  “縣上幹部……”

  潤生醒悟似的“噢”了一聲,驟然就明白了,她姑父在鄉裏,他爸爸在縣上,既是上下級關系,又是老朋友,他們的兒子和qin屬就可以在砂石管理站工作,還要聯婚,正好門當戶對……想到這層說來複雜實際簡單的關系,曹潤生——十八歲的哥哥啊,幾乎本能地想到他的父qin,那只是一個養豬養牛的能手。他的那種自卑的精神裏,冒出一gu強烈的厭惡情緒,負氣地擺擺手:“那好!那好!我走了……”

  曉蘭一把拉住他,怨怨艾艾地說:“你……聽人說完嘛……”

  他站住了,手塞在褲兜裏,直立在麥田裏,忽然想到,她還沒說清楚她對那個會計的態度哩!自己怎麼就要走掉呢?他問:“你到底願意不願意?一句話就說清了,問題很簡單!”

  “俺爸俺ma逼得我……”曉蘭訴說著,“我原先到管理站來工作時,一點不知道俺姑父有這意思……”

  “你現在知道了,咋辦呢?”潤生耐著xing子聽著,“我不強迫你,只想聽你一句截斷的話。”

  “你說……我咋辦呢?”曉蘭問。

  “你的終身大事,我咋敢摻言呢?”潤生直率地說,“而今的年輕人,各人主各人的事。”

  “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曉蘭堅持說。

  “要叫我說……”潤生毫不含糊,“辭了管理站的工作,回家另尋營生去!而今農村裏,餓不死人了!”

  “我也這麼想過……”她低下頭,“好容易找到這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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