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家老祖母喪禮期間，曾文璞之痛哭，並不只是于禮當然，也是出自內心。由于對喪母的悲傷，由于自己的疾病纏身，由于關于素雲的醜聞蜚語，他的確非常難過。另外，
家多難，自己
見清朝滅亡，更加深了心中的悲痛。
素同有時來看他，不久之前斷言他患的是糖尿病，在西葯裏有一種胰島素用來治療，極爲有效。直到現在，曾先生，除去金
納霜因爲在中很普通，用來治療瘧疾，都知道甚爲靈驗之外，他後來不服西葯。女人較爲實際，沒有什麼不可動搖的思想非衛道不可，因爲曾太太和桂
都說試服胰島素看看。他聽說勸他試服西葯，而西醫又說這種病人尿中有糖，他不禁大笑。後來，木蘭查中醫書，拿書給他看，中醫書上也說此種病患者的尿是甜的。于是他說：“當然，咱們中過去也知道這個。”雖然中醫書也提出多種治法，卻沒有什麼特效。素同提出忠言，並非是以西醫行醫的地位，而是以家中朋友的關系。因爲他說得斬釘截鐵，曾先生終于屈服，答應一試。
但是他的自尊心受到嚴重的傷害。他的自尊心已經漸漸的萎縮，受到好多事物的破壞。他被迫放棄了清朝皇室遺臣的一副尊容，一統的安全世已然落了個喪家之犬的模樣。他不得不屈服于妻子的壓力，讓自己的女兒進教會學校學英文，關于這種文字，他是一無所知，而且漠不關心，視如無物的。他怪現在官立學校教育之失敗，是由于傳統倫理道德的淪亡。他把現代稱之爲“無君無父無師的時代”——君，父，師，就是人類生活中權威秩序的三個象征。他不會查考女兒在地理，科學，曆史學科方面的進步，可是他知道她們的文確是已經不受重視。孩子們永遠不用毛筆，只是用自來
筆寫怪裏怪氣搖搖晃晃的中字。現在素同告訴他中醫學不能治他的病，而西洋醫學能夠治！素同身穿西服，說的中話毫不斯文典雅，甚至他若不用外化學名詞，他還不容易解釋他的病的
質。他遇到有難說明白的時候兒，常說“中文裏頭沒有這個名詞”。但是曾先生不由得對他懷有敬意，因爲他頭腦清晰，態度沈穩，除去文章經典之外，什麼題目都能言之成理，有條不紊。
現在中又受到外族征服的威脅了。
袁世凱在圖謀恢複帝製之時，曾經問曾文璞是否有意參加他新創建的袁記王朝。當時籌安會已經成立，力圖恢複帝製。但是曾先生看到民思想的力量，深知當時的危機，以疾病纏身爲理由，避免和袁世凱接近。袁大總統以茶會相邀之時，他應約前往，好讓袁世凱看看他是真實有病，不致他疑。這次，木蘭隨同公婆前往。她得有機會一見袁世凱的廬山真面。她深感到吃驚的是，袁世凱竟生得像她父，身材短小而壯實，眼睛下面有皺紋，表現在臉上的精神的從容鎮定，克己自持的態度，都像她父。袁世凱這時真看見曾先生面
蒼白而憔悴，于是才算把他放過了，曾先生的心裏也一塊石頭落了地。
由于當時日本加諸于中政府的恥辱，是史無前例的，使袁世凱的政權受盡人的唾罵。袁世凱一則受日本政府的壓力，一則惑于日本對于其稱帝的野心，曾表示予以支持的狡猾暗示，竟接受了毒狠的“二十一條”，根據“二十一條”的內容，日本不但掠奪了中的鐵路和礦權，並且允許日本控製中一部分領土，並且在中的內政，軍事，警政，財政，教育等等機構派遣“顧問”。中因此必須被奴役，而變成了日本的保護。當時日本已經有“共同亞洲文化”的論調兒，意思是亞洲商人有一個共同市場，一個龐大的亞洲大陸，要在日本的刺刀脅迫之下，由日本的財閥，工業家，及其他追求錢財的人，共同來控製。中以掙工資爲生的人就成了外拜金主義者經濟上的奴隸了。這群拜金主義吸血鬼的家，新近抛棄了亞洲文化的精華，染上了現代世界的兩大罪惡——經商貪財，窮兵黩武。
曾先生對這方面了解不到這麼透徹。但是他了解外征服的威脅和中人會淪爲亡奴的危險。至少民四年時的情形他看得很明白。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日本利用歐洲的混亂，從德手裏攫奪青島，然後憑武力占領膠濟鐵路，把力量伸入山東的心髒地區。“在二十一條”之中，山東已然分明標出，是日本在最短期間內要吞噬下去最大的一塊肉。
曾先生是山東人，對這個非常憤恨。他看見母入殓之時，依照風俗，身上是清朝大員的夫人應穿的官服褂子裙子，那自然是一身榮耀。他覺得他那舊日的世界也隨著母的棺材長埋地下了。他哭得極其傷心，竟至數度昏厥，桂和仆人把他扶起來，送進臥室，擡到
上，他呻吟不已，一臥數日。
他守製三個月，在前數周，他甚至拒絕服葯，桂和曾太太輪流伺候，曼娘和木蘭不許進入他的臥室，只是幫著烹茶煮湯，坐在門簾外侍奉，打聽病況。沒人叫素雲去一齊伺候，她也不自行前去。
躺在上，身
精神，兩皆萎頓，最後只好屈服，經常按時服用胰島素。素同去看他，他感到非常欣慰，他的胃口漸開，力漸複，後來居然暢談這種西葯的神妙，竟能使他康複，于是對西洋的仇視逐漸減弱。
數月之後，他可以下行動了。在春天，他決定將母的靈榇移至山東祖茔埋葬，墳墓在母在時已經准備好了。
他急于離開北京，因爲袁世凱的稱帝
謀已經公開，各
叛離也已發動。蔡锷將軍，裝做沈醉在青樓歌妓燈紅酒綠的生活中，已經逃出袁世凱的警戒監視，民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在雲南宣布起義。袁世凱一崩潰，“二十一條”也隨之失效。秘密起義之舉，各地多有，即近在京畿，亦所不免，因此曾先生才急于暫時躲避。在次年夏天，袁世凱終被擊敗，謀成空，幻想破滅，旋即喪命。
曾先生自山東返回北京不久，因爲在素同的手下，可以說是起死回生，心中非常感激。一天，他又拿起他那由來已久大官的嚴肅態度，對素同說：“我要招你做我的女婿。你救我一條命，我把我女兒嫁給你。”
他沒有說是哪一個女兒，素同也不敢問。
素同說：“曾老伯，得和您府上結，真是在下的光彩。”
素同心裏以爲必是愛蓮，因爲他曾經見過愛蓮，也跟她說過話，覺得是個好配偶，幸而正是愛蓮。
曾先生歡喜之至，素同在婚前把他女兒帶出去玩兒，他毫不反對，他接受了現代的自由生活方式，絕不責難。他決定愛蓮一畢業，就舉行婚禮，在民六年夏天。
木蘭趁愛蓮在民六年婚禮之便，和丈夫往南方遊曆，以償夙願。素同的母住在上海，因爲有病在身，不能北上，所以決定婚……
京華煙雲第三十一章 老多病遺臣卻聘歸隱 少年遊才俊臨水登山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