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來,有好幾位我最敬愛的學者很懷疑老子這個人和那部名爲《老科的書的時代。我並不反對這種懷疑的態度;我只盼望懷疑的人能舉出充分的證據來,使我們心悅誠服的把老子移後,或把《老子》書移後。但至今日,我還不能承認他們提出了什麼充分的證據。馮友蘭先生說的最明白:
不過我的主要的意思是要指明一點:就是現在所有的以情予》之書是晚出之諸證據,若只舉其一,則皆不免有邏輯上所謂“丐辭”之嫌。但合而現之,則《老子》書之文、 學說及各方面之旁證, 皆可以說《老子》是晚出,此則必非偶然也。(二十年六月八日《大公報》)
這就是等于一個法官對階下的被告說:
現在所有原告方面舉出的諸證據, 若逐件分開來看, 都“不免有邏輯上所謂‘丐辭’之嫌”。但是“合而現之”,這許多證據都說你是有罪的,“此則必非偶然也”。所以本法庭現在判決你是有罪的。
積聚了許多“邏輯上所謂‘丐辭”’,居然可以成爲定案的證據,這種考據方法,我不能不替老子和《老子》書喊一聲“青天大老爺,小的有冤枉上訴!”聚蟻可以成雷,但究竟是蚊不是雷;證人自己已承認的“丐辭”,究竟是“丐辭”,不是證據。
我現在先要看看馮友蘭先生說的那些“丐辭”是不是“丐辭”。在論理學上,往往有人把尚待證明的結論預先包含在前提之中,只要你承認了那前提,你自然不能不承認那結論了:這種論證叫做丐辭。譬如有人說:“靈魂是不滅的,因爲靈魂是一種不可分析的簡單物質。”這是一種丐辭,因爲他還沒有證明一、凡不可分析的簡單物質都是不滅的,二、靈魂確是一種不可分析的簡單物質。
又如我的朋友錢玄同先生曾說過:“凡過了四十歲的人都該殺。”假如有人來對我說:“你今年四十一歲了你該自殺了”,這也就成了一種丐辭,因爲那人得先證明一、凡過了四十歲的人在社會上都無益而有害,二、凡于社會無益而有害的人都該殺。
丐辭只是丐求你先承認那前提;你若接受那丐求的前提,就不能不接受他的結論了。
馮友蘭先生提出了三個證據,沒有一個不是這樣的丐辭。
一、“孔子以前無私人著述之事”,所以《老于》書是孔子以後的作品。
你若承認孔子以前果然無私人著述之事,自然不能不承認《老子》書是晚出的了。但是馮先生應該先證明儲子》確是出于孔子之後,然後可以得“孔子以前無私人著述”的前提。不然,我就可以說:“孔子以前無私人著述,《老子》之書是什麼呢?”
二、“《老幹》非問答,故應在《論語》《孟子》後。”這更是丐辭了。這裏所丐求的是我們應該先承認“凡一切非問答
的書都應在《論語》《孟子》之後”一個大前提。《左傳》所引的史佚周任《軍志》的話,《論語》所引周任的話,是不是問答
呢?《論語》本身的大部分,是不是問答
呢?(批語》第一篇共十六章,問答只有兩章;第四篇共二十六章,問答只有一章;第七篇共三十七章,問答只有七章。其余各篇,也是非問答
居多數。)《周易》與《詩三百篇》似乎也得改在《論語用孟子》之後了。
三、“《諸子》之文爲簡明之‘經’,可見其爲戰
時之作品。”這更是丐辭了。這裏所丐求的是我們先得承認“凡一切簡明之‘經’
都是戰
時的作品”一個大前提。至于什麼是簡明的“經”
,更不容易說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是“經”
。那麼,“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這就不是“簡明之經
”了嗎?所以這裏還有一個丐辭,就是我們還得先承認,“《論語》雖簡明而不是‘經’
;《左傳》所引《軍志》周任的話雖簡明而也不是‘經’
;只有《老子蔔類的簡明文
是戰
時産生的‘經’
。”我們能不能承認呢?
還有許多所謂證據,在邏輯上看來,他們的地位也和上文所引的幾條差不多。我現在把他們總括作幾個大組。
第一組是從“思想系統”上,或“思想線索”上,證明《老子》之書不能出于春秋時代,應該移在戰晚期。梁啓超,錢穆,顧颌剛諸先生都曾有這種論證。這種方法可以說是我自己“始作俑”的,所以我自己應該負一部分的責任。我現在很誠懇的對我的朋友們說:這個方法是很有危險
的,是不能免除主觀的成見的,是一把兩面鋒的劍可以兩邊割的。你的成見偏向東,這個方法可以幫助你向東;你的成見偏向西,這個方法可以幫助你向西。如果沒有嚴格的自覺的批評,這個方法的使用決不會有證據的價值。
我舉一個最明顯的例。優語程有孔子頒贊“無爲而治”的話,最明白無疑的是:
無爲而治者,其舜也歡?夫何爲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論語》十五)
這段話大概是梁錢顧請先生和我一致承認爲可靠的。用這段話作出發點,可以得這樣相反的兩種結論:
一、低語》書中這樣推崇“無爲而治”,可以證明孔子受了老子的影響。——這就是說,老子和《老子》書在孔子之前。(胡邦中哲學史大綱》頁七九注)
二、 顧颌剛先生卻得著恰相反的結論: “《論語》的話盡有甚似儲子油。如《顔淵》篇中季康子的三問(適按,遠不如引任靈郵篇的“無爲而治”一章),這與《老子》上的‘以正治’……
“我無爲而民自化’……‘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爲,是以難治’何等相像!若不是《老子》的作者承襲孔子的見解,就是他們的思想偶然相合。”以史學年報》第四期,)
同樣的用孔子說“無爲”和《老子》說“無爲”相比較,可以證《老子》在孔子之前,也可以證《老子》的作者在三百年後承襲孔子!所以我說,這種所謂“思想線索”的論證法是一把兩面鋒的劍,可以兩邊割的。
錢穆先生的《關于<老子喊書年代之一種考察》(《燕京學報》第七期)(適按,jtme,1930),完全是用這種論證法。我曾指出他的方法的不精密(《清華周刊》卷三七,第九——十期,),如他說:
以思想發展之進程言,則孔墨當在前,老莊當在後。否則老已先發道爲帝先之論,孔墨不應重爲天今天志之說。何者?思想上之線索不如此也。
我對他說:
依此推斷,老莊出世之後,便不應有人重爲天命天志之說了嗎?難道這二千年中之天命天志之說,自董仲舒、班彪以下,都應該排在老莊以前嗎?這樣的推斷,何異于說,“幾千年來人皆說老在莊前,錢穆先生不應說老在莊後。何者?思……
說儒第1節 評論近人考據《老子》年代的方法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