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山居歲月二月上一小節]這一大發現讓我們喜出望外,決定不等大地回春,就在風雪漫天的日子裏,赴礦坑尋石。
朋友介紹來何村一個叫皮埃羅的人,說他的手藝好,價格公道;又形容他有創意,有個。我們跟他約好一大早八點半,趁著礦坑還沒上工時去找他。
石材世界
我們遵照路線指示。從來何村彎上一條小道,穿過橡樹林,便是一片開闊的原野。看來不像工業礦區。我們正打算掉頭回去,卻差一點跌進我們要找的地方——是一個大坑,散放著石塊,有的是原材,有的已做成墓石、紀念碑、花壇、帶翅膀的天使、小型凱旋門或者粗短的圓柱。一間小屋瑟縮在大坑一角,窗戶年複一年落滿灰塵,已經不透明了。
敲門進去,皮埃羅便在裏面。他臉上毛發濃密,留了一嘴黑的大胡子,眉毛粗黑鋒亮,頗有海盜氣勢。他口稱歡迎,用一頂揉得不成形狀的呢帽拍打兩張椅子上的灰塵,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帽子蓋住桌上的電話機。
“英人,嗯?”
我們點頭。他傾身過來,神秘兮兮地說:
“我有一輛英車,艾斯頓·馬丁老爺車,棒極了。”
他吻自己的指尖,大胡子上沾了些白灰。又在桌上的紙堆裏東翻西找,搞得塵埃飛揚。他在找那張汽車照片。
電話驟然響起,皮埃羅救援似地從帽子底下取出了它,”愈聽臉愈嚴肅。
“又有人定做墓石,”放下電話,他說:“都是天氣不好。老年人受不了這冷。”他四下尋找那頂帽子,在自己頭頂上找到,放回電話機上,像是要把壞消息蓋起來。
然後他注意著我:“聽說你要一張桌子。”
我已經把心目中的理想畫成一幅詳細的草圖,尺寸標明得清清楚楚。就一個只有五歲小兒藝術才能的人來說,這幅圖真是傑作。皮埃羅略看了看圖上的數字,搖搖頭。
“不行。這麼大的一塊石板,厚度得加倍。而且,不要五分鍾,你的桌腳就會——吩!垮下來。因爲桌面重達……”他在我的草圖上作了些計算:“三四百公斤。”他把紙翻過來塗抹:“呶,你要的是這個。”圖樣推過來,比我畫的高明多了,是一張漂亮的巨型石桌,方形,線條簡單,比例正確。
“1000法郎,運費在內。”
我們握了手。我答應過幾天送支票過來。
送去那天,已是傍晚,要收工的時候。我發現皮埃羅整個人換了顔,從頭上那頂呢帽到腳下的靴子全是白的,通
白灰,好像剛在粉糖堆裏打了個滾似的。我生平鮮見辛苦工作一天便老了25歲的人。據我們的朋友說,皮埃羅每晚回家,他太太都要用吸塵器吸遍他全身;又說他家所有的家具,從搖椅到浴盆,莫不是用石頭做的。
這些話我原來將信將疑,但此時此刻,卻確信無疑了。
自殺樂園
普羅旺斯的深冬有一種奇異的虛幻氛圍。寂靜加上空曠,給人一種與世隔絕之感,像是離了生活的常軌。就是在森林裏迎面遇見精靈,或在月圓的晚上看到雙頭山羊,似乎也不值得驚訝。與過去夏天裏來度假的情形相比,自有另一番意趣。不過,別人可能認爲冬天無聊、沮喪,甚至更糟——沃克呂茲省的自殺率據說是全法
最高的。住在三公裏外的一個男子,便在某天夜晚懸梁自盡了。消息傳來,。所謂自殺率忽然有了超越統計數字之外的意義。
地方上有人過世,商店和一些人家的窗戶上會貼出小小的告示。教堂的鍾聲響起,送葬的人穿著不經常穿的正式服裝,列隊緩步向山村墓地行進。墓園通常位于村子的最佳據點。一位老人解釋:“死人應該擁有最好的景觀,因爲他們要待很久很久。”他格格大笑,笑得簡直岔了氣,我不禁擔心他是否也會就此加入他們的行列。
我告訴他美加州的墓園是錢付得多風景便好,否則便蕭落冷漠。他不怎麼驚奇。“到
都有傻瓜,”他說:“死人和活人一樣。”
鍋爐的故事
鬥轉星移,卻無冰融雪化迹象。不過,農夫們駕駛的耕作機已經把路面清出兩條黑的軌迹,汽車可以在兩側雪堆之間單線行駛。我因此有緣見識到法
人開車的習
風範;極沈得住氣,或者說是頑固,與他們參加賽車時那份勇往直前,毫不畏懼的雄風相去十萬八千裏。
我是在村外的馬路上目睹了這種景況;一輛車沿著路中央的清楚軌迹小心行駛,另一輛車從對面開來,兩車鼻子對鼻子停住,互不相讓,誰也不肯冒陷入積雪之險讓到路旁,他們只是隔著擋風玻璃互相瞪視,默默期待第三輛車開到自己身後,形成數量上的優勢,勢單力孤的對方便不得不退後,讓路給多數先行。
我旁觀了一陣,便自顧自輕踩油門,往曼尼古西先生藏有暖氣機的家駛去。他在房門口迎接我,羊毛軟帽拉下來遮住耳朵,圍巾直纏到下巴上,戴手套、蹬長靴,一副用個人絕緣法這種科學手段力抗寒的模樣。他稱贊了我的煙鬥,我也對他的木蕭表示仰慕之後,他引我進屋,檢閱整齊排列的各式管狀物,和堆放在牆角。用途不明的各種器械。曼尼古西尤如活動式錄放機,滔滔不絕地講述每一機種的功能和熱能等,一些大大超乎我理解能力之外的東西,我只得如聞梵音,諾諾不已。
天使梵唱終告結束:“好,就是這樣啦。”曼尼古西說完,期待地看著我。全世界的中央系統暖氣任我抉擇,而他相信我已掌握全部資料,抉擇必然明智。我無言以對,只得問他自己家裏裝的是哪一種。
“啊,”他誇張地拍打著前額說:“問這句話可真不笨哪。賣肉的吃哪一種肉?”留這個未獲答複的問句在空中,他徑自帶我到隔壁他的住家。真的很暖,暖到有點悶人。曼尼古西演戲似的去兩三層
物,抹著額頭,帽子上翻,露出耳朵。
他走過去,拍拍暖氣機頂部:“摸摸看,鑄鐵的喲,可不是他們現在用的那種廢料。還有鍋爐——你一定要看看鍋爐。不過請注意,”他忽地沈默下來,還用他演說家的手指戳戳我說:“那不是法貨。只有德
人和比利時人會造鍋爐。”我們進入鍋爐室,那上了點年紀的機器正靠著牆噴氣,我盡情地稱贊一番。“有了它,就算外面溫度降到零下6℃,室內也總維持21℃。”他推開屋門,放一點點零下6℃的空氣進來。這位天才演說家擅長運用實物示範,好像他面前是個愚不可及的孩子(不過談到鉛管啦、暖氣啦什麼的,他對我采取這種方式倒挺合理)。
見過鍋爐,我們回房去見夫人。是個個頭矮小的女人,說話聲很大,但很動聽。要不要來點葯草茶、杏仁餅幹,還是一杯葡萄酒?我真正想要的是觀看曼尼古西先生戴著軟呢帽吹木蕭,可是這事得改天再說。這一天到來以前,我須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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