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開篇文是一首打油詩。原本是嘉慶末年一位無聊客寫在大悲院正殿山牆上的,轉抄在這兒,爲的是好玩。原詩無題缺題忘題不要題,五言八句。
是福不是禍,是禍不是福,
福裏潛伏禍,禍裏深藏福,
世人只貪福,豈知其中禍,
世人只怕禍,不解個中福。
卻說惹惹聽了王十二的話,心中小鼓敲三天,直敲得心驚肉跳,賽有禍事臨頭當頭碰頭。可三天後鼓點沒了,好事全來。心想,不是王十二嚇唬自己,便是自己嚇唬自己。
二已然滿院于各屋子亂走,回身扭身轉身貓身腰不疼,擡手彎手甩手使手描眉戴花修指甲握頭皮腕子也不酸。只是給老佛爺燒香叩頭時,後脖梗子皺巴,腦袋有點歪。惹惹又去找王十二,半天敲門不開。牆外過來一個駝背老頭說:
“十二爺家幾天沒人,怕是回老家去了。”
“他老家在哪兒?”
“靜海吧,也興是灤州,說不准。您有嘛事告我,他回來見著了,我再告他。”
惹惹把來意一說。駝背老頭說道:
“十二爺的活向例沒返工的。傷筋動骨一百天,這才幾天?您過兩天再瞧瞧吧!”
沒等過兩天,竟然全好利索。這一下,惹惹在叔叔家露大臉。打惹惹記事,嬸子的臉沈沈一直沒睛過,今兒去開霧散露出光透出亮,居然一口一個稱惹惹“大恩人”。惹惹受寵便受驚,一時反倒尴尬,笑不會笑話不會說,胳膊大
不知往哪擱。九九爺對二
說;
“我看大少爺熱心熱腸子,夠仁義。有些話不知當不當說——咱家二爺向例不喜好買賣,自打大爺去世,櫃上的事全撂給我。我霍九九身受您家重恩,有一口氣也得給您家使喚,可上了年紀,心雖強,可力氣不濟了。做買賣對外靠耳朵嘴兩條,對內靠一雙手一雙眼,如今全不靈了。裏裏外外指著兩小夥計哪成?燈兒老實,可有點過勁,老實過了人就笨;影兒靈巧,也有點過勁,靈巧過了人就鬼。我有個馊主意——把大少爺請到櫃上來吧,他遠近有幫朋友,能說會道又不怕受累。鋪子交給他,說不定叫他折騰活了。怎麼說,他也是您黃家人對吧。”
二一笑,才要點頭。精豆兒立在身後,悄悄使手指穿過椅背、捅一下二
胳肢窩。二
馬上變了意思,說道:
“九九爺別忘了,俗話說,買賣家向例不招三爺——姑爺、舅爺、少爺。”
九九爺說:
“他哪算得上三爺!說近了是您侄子,說遠了不是您家少爺。你要信得過我,我給您攥住賬本摟住錢匣子就是了。”
二便點頭說:“成吧!”
惹惹就走馬上任,當上萃華齋南紙局少掌櫃。新官上任三把火,內靠九九爺,外靠八哥那幫窮哥們兒,先把鋪子囤積多年的老紙老墨老筆老硯往外折騰。八哥手下那幫弟兄一叫就來,有求必應,不貪利,肯出力,有事幹就來神。不消多日,拿這些陳貨舊貨老貨長黴長毛長著長蟲子的壓手貨,愣當做古董,給用戶挨家送上門賣掉。死賬變活賬,死錢變活錢,舊貨變好貨,有買有賣,買賣就歡。
萃華齋是個百年老字號南紙局,在黃家傳了五輩。黃家人前四輩輩輩單傳,人人既是念書人又是買賣人。天津衛南紙局大小十多家,掌櫃的舞文弄墨可就高出一截。紙局書鋪和飯館布店不同,文人尚雅,不懂行不夠格不對心氣兒。買賣的主顧一半是買主一半是掌櫃的朋友。天津衛各大書家畫家镌刻家都在萃華齋挂筆單,以此爲榮,挂不上筆單不夠份兒,買賣還不愈幹愈大愈旺愈壯?可輪到惹惹上一輩,黃家改單成雙,生了兩個兒子。怪的是這一改,人的能耐也一分爲二。大爺天生見書就頭暈,心裏卻長一盤算盤,記字兒不成記數兒賽針釘子,人又能張羅。雖然人沒書底。買賣有老底,叫他一折騰,門臉擴成五大間。天天後響上門板,一尺半一塊,要上九九八十一塊。無論嘛事物極必反,老天爺不叫黃家再富。一天,先黃大爺在西北角聚合樓宴請徽州來的墨商吃螃蟹,貓尿喝多了,打樓梯一頭栽下來,栽過了勁兒,栽到間。死去的黃大爺名叫存真,黃二爺名叫存是。老爺給他起這名,出自一句古訓“一是尚存勤讀書”。二爺應上這活,天生書蟲子,拉屎手裏也抄書本,
情談得賽白開
,先迷老莊,後迷佛禅,拿經文當米飯,拿銅錢當銅片。大爺一死,二爺不接著,買賣撂給賬房九九爺。九九爺打老太爺活著就在櫃上管賬,忠實得賽條老狗。聽慣別人吆喝,自己反沒主心骨。攏不住人拿不住人招不來人;買賣家都立在斜坡上,不往上爬便往下滑。慢慢給黃家一大家人坐吃山空,先是把鋪店街的鋪面賣了,再把住家前院幾間庫房鑿牆開門做鋪子,沒幹兩年也到了閉門關窗摘牌匾盤老底兒的境地。九九爺天天坐在櫃臺裏發楞發呆打盹打噴嚏,偶而來個主顧嚇一跳。
惹惹一惹惹,死樹鑽新芽。八哥那群弟兄平時有勁沒使,更撈不著大買賣做,這回是哥們弟兄的事,又放手叫他們幹,個個來神。腦袋靈,點子多,眼神快,
頭活。八哥把他們分做兩撥,一撥守在碼頭,只要見南來北往買賣紙筆墨硯的,上船就談,貨好就買,跟手就賣。有時打這船買貨,賣到那船,掏了這艙填那艙,空著手去,拿著錢回來。另一撥人盯住大宅大院文人墨客官府衙門,缺嘛送嘛少嘛添嘛。人不貪懶,賺錢不難。多年冷清賽古廟的鋪子,這下算盤珠劈啪響得不擡閑,天天櫃臺場面用不著拿
毛撣子彈灰,都叫客人袖子袍子擦得光板亮,天天打早到晚斟茶倒
迎客送客說話陪笑,累得九九爺夜裏渾身散架
肚子轉筋,還笑。兩小夥計閑慣了,頂不住勁兒。尤其影兒那小子,得機會就到後頭找精豆兒說惹惹恨惹惹罵惹惹。這叫:壞了沒人說,好了有人罵。換句話叫:有罵就好,沒罵就糟,不好不講亂糟糟。
一天,海戶養船的天成號韓家老爺子做壽。八哥帶著狗聖送去四大盒寫請柬使的梅紅素帖,外加四刀寫喜字壽字使的朱砂撒金臘箋。管家說:
“我家新翻蓋了一間花廳,迎面牆缺副橫批大畫,頂好是丈二匹。老爺說不怕價大,只要畫好。甯肯出高價,一尺畫十兩銀子。這畫你弄得來嗎?”
鐵嘴八哥說:“您老真是大戶人,天津衛的門門道道沒您不明白的,您要這東西離開我們萃華齋還真不行。雖說天津衛南紙局都有寫字畫畫的挂筆單,可不是三流就是末流。我們萃華帝是一百年老字號了!俗話說‘十年鋪子,人捧字號,百年鋪子,字號捧人’。對吧!有頭有臉的名人哪位不跟我們論——”他差點說出“論哥們兒”,多虧嘴快靈,馬上改口換詞,“——論交情。這事您就包給我,管保您滿意還得您家……
陰陽八卦一道千金尹瘦石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