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乾隆皇帝43 劉統勳解疑訪李衛 墨君子論盜會學政上一小節]點頭道:“實在這才見透了。我當了一輩子的總督巡撫,實情就這個樣兒。”
李衛說罷,默謀了一會,自失地一笑又道:“這件事你太癡。你覺得丟人,別人不這樣看。誰都知道這裏的難。就是主子,心裏也是雪亮;申斥、
分都是給人看的,敲山震虎罷了。按說這事與孫嘉淦有直接幹連,你看他一點也不著急,這就是說他已深知了聖心。主子要的就是你劉統勳這份癡心傻勁,也想看看你辦事的忠心。你情放心做去,終究吃不了虧。”劉統勳見李衛面上帶著倦容,便起身來說道:“督帥,我沒有虛來一場,這一點撥,我心裏已經透亮兒了。您累了,我們先辭,改日再來拜訪。”
“好。”李衛微笑著站起身來,悠晃著步子送兩個人出來,一邊走,一邊說道:“邸報我看過,小尹那邊已經接旨,孫嘉淦就要啓程南下。你們要不去送他就罷了,要見著了,替我問聲好。”錢度一邊走一邊思索,說道:“卑職只是不明白,皇上是‘敲山震虎’?誰是虎?爲什麼不擒虎?”劉統勳道:“那不是我們管的事。我也不想問。盡臣子本份就是了。”李衛只是微笑,卻轉了話題:“錢度,上次你說要成,是個小戶人家的,怎麼後來也不聽言聲了?”
錢度不禁臉一紅,他幾次托人去張家提,媒人說一定能辦成,不料五月端午過後,張家竟舉家遷走,誰也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這事說出來頗覺難堪,只好含糊答道:“我也只是想尋個人好在身邊侍候。那一家後來打聽是個屠戶出身,街坊裏名聲也不好,也就罷了,待尋到好的,一定來禀李大人。”
“那好。”李衛送二人到二門口便止了步,“外頭風大,我就不出去了。”看著二人出去,李衛方才回書房安息。
孫嘉淦奉旨主持南闱鄉試,到得南京,恰是八月十八,剛剛過完中秋。一過黃河,便覺出河南和直隸氣候迥然相異,象煞是在北京退回去了半個月。他取道開封匆匆東下,因急著趕路,也不坐船,只帶了三四個師爺,由沿途驿站供應食宿、車馬走騾,從安徽直趨南京。兒個師爺都是他在府中多年的幕僚,平素不拘形迹。這一路天清氣朗,秋風宜人,或村或泉,或上崗陵或越溪河,時而穿行于修篁茂竹之間,時而流連于楓葉霜染的林間小徑,或吟詠詩詞、或作笑談,倒也不覺羁旅勞頓之苦,待到南京石頭城外一家小店歇馬時,天已經晚了。依著孫嘉淦,當時就要人去通禀江南巡撫尹繼善,幾個幕友上前攔住了,說:“我們走了一日,在馬背上顛得頭暈眼花,腳都腫了。這會子去告知,尹中丞一定要來拜的。老爺好歹
恤我們一點,今兒受用一夜,好好歇息,明兒您
自去巡撫衙門拜訪,豈不禮數周全?我們比旨意規定的日期早到了五天呢,誤不了事!”孫嘉淦只好笑應了。
客棧的人是接待慣了京官的,起初只當是哪個部的司官,聽見這話,才知道是欽差大臣,頓時亂成一鍋粥,送茶的,倒的,牽馬飲騾的一陣瞎張羅。又恭請“孫大人”到上房安息。幾個人剛燙完腳,晚飯已擺了上來。一丟下碗筷,滾熱的毛巾便又遞了上來。師爺們從來沒有這樣享受過,一個個被侍候得渾身舒但。他們乏透了,飯後略寒暄幾句便各自回房進入夢鄉了。孫嘉淦有一宗兒毛病,愈是乏累愈是難以安枕,在
上躺了一會兒,被窗外此起彼伏的秋蟲唧卿聲,勾起了離人心緒。左右是睡不著,孫嘉淦推枕而起,在
邊吃了兩口涼茶,忽然起了詩興。遂沈吟詠哦道:
僧煞碧樹牆外,更有秋影無賴。鎮日匆匆惹人憂,填盡一江詩債。秋來秋來,都被風華愁壞……
思索著還要吟時,卻聽屋上有人續詠道:
離愁在抱,江草萋萋時,吟斷情腸,山雲瑟瑟,難忘折翼之悲,九疑三湘同懷……
“誰?!”孫嘉淦大吃一驚,順手掀起扣在燈上的罩子,四面張望時,卻不見人。詫異間聽到梁上一聲微響,一個黑人倏然間已站在孫嘉塗面前!孫嘉淦刹那間便鎮靜下來,仔細打量那人時,只見他身材中等,是個十六七歲的小青年,濃黑的雙眉凝成兩團,象是誰在眼睛上方點了兩個蝌蚪,只盯著孫嘉淦笑,卻不似有什麼惡意。孫嘉塗冷冷說道:“我是山西書生孫嘉淦,官做得不小,卻窮得要命,我一生辦案不少,或是哪個仇家請你來的?請取了我的首級去。”
“實不相瞞,”那人將脖子上盤著的辮子甩到腦後,笑道:“我是山西白陽教裏的護法使墨君子,本名姚秦。因飄高忌我悟高,他又行爲不端,因此反目出走。傅恒破寨,我幸免于難。流落江湖,
食無著,只好當了這個梁上君子。原本也只想偷點東西換酒喝,聽你先生清吟,忍不住技癢,也狂吟幾句。驚了你,實在對不住。”說著便要走。孫嘉淦卻一把扯住了,說道:“你的詞我聽了,不是凡品格調。既來之則安之,我有一本自作的詩箋,就便兒請教。”說著便翻馬搭子,從裏頭取出個冊子遞給那人。墨君子笑道:“天下人稱你膽大如鬥,果真如此,真豪爽人也!”他接了本子,竟坐在燈下仔細翻閱。許久,才把詩集還給孫嘉淦,說道:“你這些詩有盛唐風格,就《春與律》‘杏花寒食終朝雨,楊柳人家盡日風’落了晚唐卑調。”又指著《題長恨歌》笑道:“你看——‘如向私語無人覺,卻被鴻都道士知?’這一句輕桃。就如李義山‘薛王沈醉壽王醒’,不能說不尖刻清新,但爲詩人,卻失了忠厚之道。”
孫嘉淦噗哧一笑,說道,“墨君子先匪而後賊,在這裏和孫某人大言其‘忠厚’之道!方才是論詩,已見一斑。有佳作沒有,請賜教一首成麼?”墨君子歎道:“賊匪和官家僅一牆之隔,所以有成者王侯敗者賊這一說,譬如您孫錫公,當年夜走三百裏殺人,你循的是王法,還是天理?你以爲你說的賊是剿得盡的麼?王陽明所謂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但只教楚存三戶,亡秦必楚。你也是讀書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我自巢覆卵破,舊作早已一火焚盡,你既索詩,不得已口占一絕爲今夕幸會助興。”遂拍手而歌:
關河鎖帶路渺茫,妙手空空新戰場。
憑君莫賦高軒過,卻防明珠丟錦囊!
孫嘉淦心中異常驚訝,摸了摸袖中,只有五兩許一塊銀子,取出來放在桌上。歎道:“有此等人才墮入泥塵,是我們臺閣臣子的過錯。你身無功名,我也不能許你功名。憑你才學身手,洗手江湖,洗心侍朝,可以自致仕于青雲之上。這一點點……我說過我是個窮官,實在無補于你。拿去暫作糊口之資,不要自甘墮落了。”
“前頭于成龍大人曾提到我的一個前輩。”墨君子坦然揣了銀子,“也曾有過象你這番勸化。前輩說,‘道不行乘搓浮于海,人之患束冠立于朝’,銀子我受了,您的這些個金石良言還是教訓自己子侄去吧。”
孫嘉淦頓時默然,墨君子也不說話。二人年紀相殊,格各異,卻一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知己感,但又都心知是不共戴天之敵。孫嘉塗許久才道:“朝廷主明臣賢,倡的是聖化之道,你這是何苦?不想做官也是高潔之志,爲什麼要一味爲匪作患?”墨君子微笑道:“胡風一吹已百年,‘數’是造化定的,我也難說是對是錯。但有一口氣,我必我行我素。方才說到‘天理’,飄高他們爲詭爲異,不成氣候,我已決意創立天理教于世。三十年後顛覆這個‘大清’。也許你見得到的。”他說話聲音很淡,孫嘉淦心裏發疹:
“我活不了三十年了。你這叫恃才沽禍。就我所見的人物,你的才並不怎麼出。”
“也許吧。但您的兒孫可以見到天理教勃興。”
“我的兒孫會殺掉你。”
“那不一定。但他們能見到。”
“他們一定殺掉你,不然我不見他們!”
“還是那句話,他們沒有你的志氣,破不了心中賊。野火春風嘛。”
墨君子說完,抱手一揖,說道:“我該去了。欽差大人。”孫嘉淦苦笑著也抱拳一揖,說道:“那一點菲薄之銀,你不要用在你教務上。”“那是當然!”墨君子身形一晃,象來時一樣快,倏然消失在門外。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孫嘉淦夢魔一樣獨自在孤燈下徘徊,喃喃而語。耳聽遠鳴三聲,仍是毫無睡意。
自撥燈添油伏案而作,將上次見乾隆說的話,寫成了《谏三習一弊折》思量來去,還是轉到了“進君子退小人”這一條,沒有這一條,斷難長治久安。在結尾寫道:
……由此觀之,治亂之機,轉于君子小人之進退;進退之機,握于人主之一心;能知非則心不期敬而自敬,不見過則心不期肆而自肆。敬者君子之招治之本也,肆者小人之媒亂之階也……惟望我皇上常守此不敢自是之心,而天德王道不外乎此矣!
寫完,又將今夜遇到巨賊墨君子的事另備一劄,細細寫了密封。院外已是麻亮,廚中炊起,後院馬嘶騾鳴,挑夫甩著扁擔支悠支悠在院中輕步往來。孫嘉淦索
洗了臉,吹了燈端坐在椅上閉目養神。
《乾隆皇帝》43 劉統勳解疑訪李衛 墨君子論盜會學政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44 尹繼善泛舟歌侑酒 劉嘯林閑賦譏時文”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