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江南還是千裏一碧、萬木蔥寵時,塞北已是蕭疏森肅,金風寒氣迫人了。乾隆過了六月十九觀音誕辰,即發大駕幸臨奉天,到承德已是八月金秋。錢度在北京滯留了三日,因傅恒隨駕去了奉天,只見了見張廷玉,到戶部向史贻直彙報了銅政司理政情形,別的人一概不往來,第四天頭便帶了隨從趕往避暑山莊行在。恰他到這日,乾隆法駕也到。奉天將軍已先期趕來,和古北口大營將軍、熱河提督、喀喇沁左旗綠營都統,還有東蒙古諸王、京師各衙門委派的堂官,會同禮部,由尤明堂帶領迎駕。知會辰時正牌,禦駕進城。按清製皇帝鹵簿,有大駕、法駕、銮駕與騎駕四種,郊祀祭祖用法駕,朝會用法駕,銮駕用于節日出入,騎駕只是尋常日用。大駕爲尊天敬祖,所以最爲隆重周備,法駕只稍稍遜些,文物聲明足昭“聖德”。所以前往奉天用大駕,到承德會蒙古諸王,算“朝會”,用法駕。錢度從前在京聽尤明堂吹噓過,卻沒有實地看見,這次隨班立在德華門內,緊靠禦街,要看個清爽。
辰牌二刻,德華門外石破天驚般炮聲九響,頓時鼓樂大作,六十四部鼓樂由暢音閣專職供奉獻奏,傳來他們悠揚沈渾的歌聲:
大清朝,景運隆。肇興俄朵,奄有大東。鵲銜果,神靈首出;壹戎,龍起雲從。雷動奏膚功,舉松山,拔杏山,如卷秋蓬。天開長白雲,地蹙淩河凍。混車書,山河一統。聲靈四訖萬
來修貢……人壽年豐,時擁風動,荷天之寵。慶宸遊,六龍早駕,一朵紅雲奉。扈宸遊,六師從幸,萬裏歌聲共……
歌聲中鍾磐清揚,真個發聾振聩,洗心清神。隨著樂起,德華門內八對大象馱著香鼎寶瓶依次跪下,便見六十四名先導太監由王禮帶領,手捧拂塵徐徐而入。德華門內文武百官和大街上黑鴉鴉的人群,立時安靜下來。錢度跪在地上睨著眼瞧,以翠華紫芝爲先導,一共是五十四蓋,有九龍曲柄蓋,直柄蓋,青紅皂白黃五花卉蓋,雜錯相間。接著是七十二寶扇,四對壽字扇,八對雙龍扇,後邊也有單龍的,孔雀雉尾的,還有繪鸾繪鳳的。寶扇過去是八面華幢,分長壽、紫雲、霓霞、羽葆四種。寶
流蘇,纓絡飄蕩,令人目不暇接。恍惚之間太監蔔禮又帶著信幡绛引湧入城門,卻以龍頭竿作導,兩對豹尾槍緊隨,一面面明黃牌上寫著教孝表節、明刑弼教、行慶施惠、褒功懷遠、振武、敷文、納言、進善……接著又有旌節過來,卻是六對,由十二個太監執著金節、儀鉑……忽然人們一片低聲驚歎,錢度看時,是八旗大纛車進城,那纛旗杆有巨碗粗細,柱立在纛車上,各由八名剽悍的力士推著。前鋒大纛十六杆,接著四十杆銷金龍纛,在呼呼的西風中纛旗獵獵作響。尾隨著八十面纛旗,繡著儀鳳、翔鸾、仙鶴、孔雀、黃鹄、白雉、赤烏、華蟲、振鹭、鳴鸢,還有遊鱗、彩獅、白澤、角瑞、赤熊、黃熊、辟邪、犀牛、天馬、天鹿等等祥禽瑞獸,一
的銷金流蘇隨風蕩舞,說不盡的華貴尊榮。這諸多花樣過去,還只是儀仗導引,暢音閣供俸們此時加入行列,樂車上的排律、姑洗、編鍾、大呂、太簇、杖鍾、無射,清揚激越,雜著和聲蕭管笙篁,真個是幹雷聒耳肉竹喧天。錢度此刻已經聽懵了耳朵、看花了眼。後頭還有什麼四神、四渎、五嶽旗、五星二十八宿旗,甘雨、八風、五雲、五龍、金鼓日月旗熙熙攘攘而過。忽然人聲一陣轟動,擡眼偷看時,這才是正經的禦仗,八面門旗在前,兩面翠華旗銷金五
小旗跟著,四個人擡著兩面出警入跗旗,接著六人持杖,一百二十人手執金吾由侍衛素倫督率,緊接著又一百二十人,執金銑、臥瓜、立瓜、紅镫、銅角、金钲、金爐、香盒、沐盆、唾盂……手擎執事的太監們一個個面帶喜
,肅容徐步而過。這才看見皇帝的法駕乘輿,由三十六名太監擡著,乘輿前後一百八十名侍衛,一律著五品武官服
,頭上戴著翠森森的孔雀翎子,緊緊簇擁著金龍乘輿和皇後的鳳車,後邊一串小轎,都是轎門密封,紗窗垂帷。不用問,是嫔妃們的轎子了。錢度渾身跪得發木,直著眼看那九龍乘輿,只見似乎像個帶欄的四方月臺,四根盤龍柱上架著明黃雲龍頂篷,四角站四個太監緊護明黃帷子。卻不知乾隆在裏邊是什麼模樣,忽然他眼一亮,看見了傅恒,騎著黃骠馬,身穿黃馬褂,手執黃節鎖,這才知道,傅恒是這個法駕隊伍的總管帶。只見傅恒在馬上小聲說了句什麼,太監又向帷子一躬說了句什麼,便由兩個太監小心翼翼卷起黃幔。中間盤龍錯金的須彌座上端坐一人。目似點漆,面如冠玉,口角帶著微笑,頭上戴明黃天鵝絨東珠冠,九龍披肩輕輕覆在金龍褂上,馬蹄袖雪白的裏子翻著,雙手輕輕扶膝正襟危坐,這正是垂拱九重俯治天下的乾隆皇帝了。
這一霎間,群臣、萬民不約而同,山呼海嘯一般呼喊:“乾隆皇帝萬歲,萬萬歲!”那煙火爆竹,震天雷、地老鼠、二踢腳,燃得遍地騰紫霧,響得像一鍋滾粥,一城的人都像瘋了,醉了。錢度望著時而擡手向臣民致意的乾隆,忽然想起那年和乾隆一道兒在軍機吃酒。那通紅的火爐旁只有他和乾隆兩個人,誰也不認識誰。一壺燒酒,一碟子花生米,一邊談宦海人情,一邊互相斟酒助興……這位坐在乘輿裏的至尊,要是知道自己就五
俯伏在禦辇之下,不知作何感想?
但乾隆此刻想不到錢度,他全身心都陶醉在煙光紫霧籠罩著的沸騰人群中。兩次蠲免天下錢糧,赈濟各地災區災民,朝廷花了一千多萬銀子,又少收了兩千多萬。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在百姓中的聲望已經超過先帝,接連幾年天下大熟,民殷物豐也是可信的,但身感受這樣狂熱的擁戴稱頌,還是多少有點意外驚喜。他坐在镂刻得玲珑剔透的錯金九龍須彌座上,神
慈祥地俯視著他們,忽然想到自己的使命與責任,想到自己還能賜予這些生靈以很多東西,能把繁榮和富裕留存在人間,他又覺得自己無比尊貴。這至高無上的權力與財富都是上天和祖宗賦予他的,再由他向子孫傳遞……他在“大清
萬萬年”的喧嘯之中,內心一陣陣激動,臉
變得
紅,他一次又一次起身,雙手平伸向人們答禮。直到避暑山莊正門外,他才從無盡的遐思中清醒過來,因見東蒙古諸王都跪在大倒廈門外石獅子旁,便吩咐:“內外蒙古王爺都來了,降輿,朕走幾步疏散疏散。”傅恒便忙傳旨。十幾個軍機
章京和禮部尚書尤明堂都是累得滿頭大汗。紀昀是承旨專門負責乾隆草诏文秘事宜,早已守在山莊門口,見乘輿已經落下,忙匆匆過來施禮相陪。
“各位王爺都是遠道而來,辛苦了。”乾隆只向紀昀擺了擺手,滿面春風地笑道:“起來吧……
乾隆皇帝33 千乘萬騎臨幸承德 苦谏巧納緩修園林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