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黑的雪第12章上一小節]恐怖的材料和新鮮的話題,在人們嘴皮子上挂一下就消失了,人在別人眼裏是無足輕重的。痛苦或死亡一旦和別人發生聯系,意義就顯然不一樣了。人們只爲自己難過。人們最關心的只有自己。愛別人是假的。人們愛的是發出這愛的自身。別的人實在算不了什麼。歸根結底,誰都算不了什麼,包括他,包括他知道的一切偉人和凡人。
李慧泉對自己腦子裏的許多念頭持懷疑態度,但仍舊讓它們出圈的羊群似的紛紛地湧出來。他阻攔不住它們,也不想阻他站在東大橋冷清的貨攤上,經常感到自己的腦袋成了一架運轉不靈卻傻勁十足的機器,像汽缸有毛病的汽車一樣。不管自己和前邊出了什麼事,都啪啦啪啦地一直走下去。
他覺得十字路口那個指揮交通的警察跟他的境很相似。
每天在那裏經受無數車輛的包圍,一定非常孤獨。電車裏的售票員、街上揮舞掃帚的清潔工、飯館裏收拾碗筷的人、未竣工的高樓上的小蟲子一樣的身影,誰的境更好一些呢?
問題無窮無盡。生活的各個角落裏都晃著孤單的身影。李慧泉能在許多人的眼裏發現自己。他可以想象,自己就是這個樣子。所有孤獨無助的人都是這個樣子。面孔枯黃而沒有血,眼睛無神而無光,嘴角耷拉下去,眼角也耷拉下去,牙齒發出淡淡的青
。他在停車場見過一位犯規痛病的小夥子,小夥子抽搐一陣恢複過來的時候,臉上就是這種情景。當時他仿佛看見了自己。不知是否動了憐憫心,他覺得躺在兩輛汽車之間的狹窄空地上連連抽搐的人,身上和動作裏都有一種悲哀的很優美的東西。
那似乎是對某種東西的很認真很失敗的反抗,雖然不能成功,盡力的樣子是可敬的。除此之外,人們還能幹出什麼新鮮事來呢?
有一百個人吃冰棍就有一百種愚蠢的樣子。從公共廁所裏出來的人,十個男人裏有五個走上便道還在系褲扣,另外五個不是褲管上沾了尿迹就是皺著眉頭好像沒尿幹淨似的。說話用喊救命的嗓門;罵人用唱歌的調子;喝酒尤如喝;吐痰就像吐血,吐了以後頻頻回頭看它。李慧泉站在他的三輪車後面,站在秋天溫暖的陽光下,每天都有許多發現。像讀一本沒有意思的書、因爲不得不讀,所以每天都要不由自主地掀幾頁。他讀著人的曆史。也是自己的曆充。但他讀不出什麼興味。
每天在他貨攤前逗留的人群中,總能看到幾位入了迷地掏挖鼻孔的人。有老漢、有中年婦女、有裝只挺的小夥子,甚至有時髦非凡的女孩兒。總有人突然冒出來幹這件事。
他感到惡心得要命。小時候他也有這種習慣,是母一次又一次糾正他,提醒他,讓他理解這是一種恥辱。他改掉了這個毛病卻生出了別的毛病。站在他眼前玩鼻孔和手指的人沒有他所有的毛病,他們不打架,脾氣溫和,他們愛人被人愛,他們沒有被強勞過。他們比他優越,盡管他們嘲弄他似地在他面前很不雅觀地弄著鼻孔。他的的確確惡心得要命。
爲了掃除障礙,應當用小刀豁開他們的鼻子。至于他自己,則應當重新作人、重新作人!然而,有些事情無論如何是來不及了。他不能使時光倒流,也不能拉住時間讓它靜止不動。他能幹點兒什麼呢?
有時候,他很羨慕那個渾身抽搐的人。他暗自希望自己總有一天也躺倒在地,在被動的情況下一點兒也不摻假地向生活扮扮鬼臉,開開玩笑,逗逗悶子。那可是難得的輕松。
十月下旬的一個傍晚,在人們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落了一場雨。氣溫比往年低,人們以爲不會有雨了。它卻悄悄地細如牛毛般地在秋夜裏灑了下來。燈光照得到的街面和空間,許多潤的小東西在閃光。
李慧泉躺下以後看了會兒雜志,沒關燈就睡著了。半夜聽到有人敲窗戶。
“誰?”動靜沒有了,只聽到浙浙瀝瀝的雨聲。他把燈關掉,門又輕輕地抖動起來。他下時順便從
腳拎了個空酒瓶子,悄悄掀起一角窗簾,什麼也看不見。他站著呆了一會兒。外面那個人可能也在等待。
李慧泉走回頭,點了一支煙。他很緊張,他已經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麼事。他想到了方叉子。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窗戶呻吟了一下,絕望了似的。
“泉子……泉子。”
聲音微弱,但證實了他的判斷。他坐著不動,等著。屋外的人不肯走,不動不語,似乎也在等。
過了有半十小時,李慧泉無可奈何地開了門。
沒開燈,兩個黑影在屋裏面對面站著。
“是你麼?”
“是我,”“怎麼進來的?”
“從布簾胡同那邊爬房過來的。”
“想起什麼來了?”
“沒想什麼,活膩了。”
李慧泉挪過一把椅子,方叉子摸索著坐下了。暖壺裏沒。
“你想吃點兒什麼?”
“不餓,有煙麼給我一支。”
“你在信裏騙我。”
“沒騙你。”
“那你幹這種傻事!”
“這兒也通緝我了吧?我不在乎……”
“你完蛋了。”
“完就完,我不在乎……我我爸他們好麼?我在街上想了半天,沒敢回去……”
李慧泉給他點煙,火柴照出一個十分陌生的輪廓。秀氣勁兒全沒了,五官在瘦削的臉上顯得腫大。皮膚灰暗,好像讓太陽曬壞讓風吹壞了似的。過去那雙精明的女裏女氣的眼睛呆板地看看他,迅速躲開。這雙眼睛已經屬于一個在絕望中磨煉過的無比冷漠的人。李慧泉也有點兒絕望了,跌坐到上。穩住他?然後抓住機會報案?或者,幹脆把他擱起來扛到派出所去?這都不難。
只要想辦,很好辦。旁邊有空酒瓶子,擡手就能解決問題。
他看看表,兩點半了。不會有人發現方叉子。沒有蹲坑的人。
方叉子剛逃那兩個月,李慧泉看到過這種人。現在,人們說不定已經厭倦了。最近劉寶鐵沒有爲這件事找過他。方叉子畢竟是沒有多大危險
的逃犯,人們用不著他對待一只狼似的來對待他。他想家,悶得慌,想跑出來看看走走,就這麼回事。
李慧泉把餅幹桶遞給方叉子,馬上就聽到了咯吱咯吱的快速的咀嚼聲,桶裏有果糖、果脯和小點心。方叉子的腦袋垂在桶上,
頭、牙、食品,不知疲倦地相互磨擦起來。
“這幾個月怎麼過的?”
“在內蒙轉了一段時間,後來到承德和張家口……別問了,除了沒殺人我什麼都幹過了。我是前天從宣化搭菜車進來的,在碓子農貿市場混了兩天。本來想搭去南方的菜車走算了,一輩子不回來了……
不聽使喚。我琢磨,怎麼也得在死以前看看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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