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十余裏的大明湖,占了濟南府城面積的三分之一以上。這裏的風景可說有口皆碑,清明時節,這裏的景致,令人想起煙雨江南。夏天,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半城湖。鎮江劉鐵雲寫了一本名著老殘遊記,把大明湖的影
描繪得花團錦簇,美不勝收。書上有一段:到了鐵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見對面千佛山上,梵宮僧樓,與那蒼松翠柏……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裏,看得明明白白……
千佛山就是曆山,在城南五六裏。在大明湖不僅看不到千佛山的倒影,甚至看不清千佛山。出北門,在與濟
合流
,卻可以看到東北十五裏外,虎牙傑立、孤
兀拔、青崖翠發,望同點黛的華不(音:花附)注山。
那時,湖西的曆下亭確是全湖風景最勝,但楹聯中沒有狀元郎道州何紹基的大手筆名聯,中間也沒有乾隆皇帝的禦書碑,因爲目下是雍正九年清朝節前後。
雍正大帝的文治武功,那是沒有話說的,是他,奠定了滿清皇朝三百年的大好根基。同時,不論是對內或對外,他所殺的人,數量之多,也是數一數二的。他所掀起的文字獄大風暴足以令那些懷念大明皇朝,心存漢室的讀書人沒齒難忘。他所豢養的皇家特務血滴子,也令武林人聞名變,今天下臣民膽戰心驚。
天剛破曉,寒風刺骨。湖面上,煙朦胧。湖岸的垂柳抽出新技,湖面卻沒有荷花。
北面第三根亭柱下,端坐一個年輕人。前額剃得光光亮亮,腦後吊著黑油光亮的豬尾巴--發辮,長及背腰。穿一襲黑袍,外面加一件時髦的馬褂,那一排搶眼的珠扣,很像是名貴的珊瑚珠。這說明了年輕人的身份地位,決不是普通的升鬥小民。當然,人是裝,佛是金裝;年輕俊秀的人,穿上好的
著,可增加三五分英華的氣質,至少可以擡高自己的身價。
這年輕人坐得端正,全身放松,雙手按在隱藏在袍內的雙膝上,雙目似閉非閉,呼吸深長不絕如縷。在這裏,經常有起得早的人,在附近活動筋骨。但這幾天細雨霏霏,清晨已不見經常來散步活動的人,除了禽的鳴聲,寂靜冷清不見人迹。
他已經坐了一個時辰,天沒亮就來了。
久久,輕微的腳步聲入耳。
他像個入定的老僧,更你一座沒有生命的石像。
終于,近旁的香亭多了一個人,面向湖凝立。
西面不遠的鐵公祠,也有人影移動。
出現在香亭的人,是一位穿短襖的中年大漢,劍眉虎目,留了大八字胡,面向著湖心,突然以僅可讓對方聽得到的嗓音說:“風蕭蕭!”
“雨飄飄。”年輕人以同樣的聲韻回答,但坐式絲毫不變連眼皮也沒眨動一下:“不要回頭看。”
“天佑明!”大漢又說。
“波不興。”
“可以就教嗎?”
“不行。”年輕人斷然拒絕:“事情已經辦妥,信物留在雲莊的雪香林月階右首小石獅後面,匣中有待驗的首級、龍紋匕、六指右掌。你們所要求的信物,都有了。”
“謹代泉下衆父老,致哀誠謝忱。”大漢眼中有淚光。
“你會嗎?”年輕人問。
“這……會。”大漢遲疑地答。
“能潛泳多遠?”
“百尺左右。”
“很好。”
“這……”
“你已被人跟蹤,最少也有四個人在伺伏。現在,你悄悄下,向南潛泳,潛得愈遠愈好,從岸旁的蘆葦深
登岸
身,你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這……不可能的……”
“世間沒有有可能的事。如果你居然小看了濟南三傑,那你活的時日必定有限了,除非你不是匡山社的漏網之魚。”
黃岡河旁有一座小鎮,叫匡山鎮,位于府城西郊五六裏,鎮北的頗有名氣的黃岡石橋。橋本來叫匡山橋,百余年前黃岡河于塞便成了廢橋,後來挖通貫通鹽河,才改成石橋。五年前,匡山鎮的一位富紳王隆武,在自己的遊艇上成立吟詠小社團,取名爲社,經常邀集一些騒人墨客聚會在遊艇上,吃紅燒蹄膀喝高粱吟詩永對。酒酣耳熱之後,吟的詩作的賦難難免有點走樣變味,從風花雪月扯上了現實人生,少不了懷念逝去的歲月,故
的河山。其實,這些年齡最大的,不超過花甲。可以糊得很,所發的感慨牢騒,只是無謂的感情作用,缺少實質的痛苦經曆內涵。
好像王隆武在喝足了黃湯之後,吟了兩句詩,其中一句是什麼:“披發左衽淚相看。”
好像聖人也曾經贊譽過管仲尊王攘夷的不世功業:“微管仲,整頓其披發左衽矣!”意思是說,沒有管仲,我們都已成爲野蠻人了。
滿清人並不是披發左衽的野蠻人,而是留辮子穿胡服的遊牧民族,目下漢人的主子。
士大夫們肚裏裝滿了酒和紅燒蹄膀,笑得流出眼淚卻是真的,至于是不是真的爲了披發左衽而流淚相看,恐怕很難令人相信了。
濟南府的官府中人是相信的。城東城守營那位城防管帶葉赫不但相信,而且暴跳如雷,自帶了八旗兵勇健營精銳,會同府衙威震齊魯的巡捕濟南三傑,午夜包圍匡山鎮,一口氣捉了大大小小一百五十六名老少男女。
大明皇朝覆滅後,唐王朱聿鍵在福州稱帝,年號就是“隆武”,繼續與滿清周旋,鄭成功曾經率兵反攻至南京。
王隆武的名字,就是叛逆的確證。他那一句似通不通的歪詩,當然大逆不道,該誅九族的反清鐵證。
就這樣,砍掉了一百五十六顆腦袋。
心驚膽跳的濟南人,都感到非常奇怪。那天的遊艇上酒足肉飽,隨口吟出的詩,是怎樣傳出來的?怎麼居然傳到不懂漢語的葉赫耳中的?
還有,葉赫出兵,不會同府街的知府、同知、糧捕通判、巡檢,那是滿兵的特權,並不足怪,怪的是僅帶三位巡捕,巡捕算老幾?歲月如流,五年過去了,匡山社的血案已被人所淡忘,濟南城的太平盛世中日漸繁榮,人口日增,並不因少掉百十顆腦袋而有所影響。
這件血案牽連並不廣,社的成員爲數有限,據說已被一網打盡。但在人們的耳語中,聽說王家的幾個傭人,在大兵合圍的前片刻逃掉了,至今下落不明。
香亭的中年大漢失了蹤,曆下亭的年輕人坐式絲毫不變。
久久,一位青大漢跨人曆下亭.而
香亭中,三位大漢分站在亭外發呆。
大漢終于站在年輕人面前,一雙鷹目淩厲地在年輕人全身上下搜索。
“你,站起來。”大漢用洪鍾似的大嗓門說。
年輕人雙目睜開了,瞥了大漢一眼,眼中有疑雲,也有令人莫測高深的笑意,然後從容起立,極有風度地整。
“請教,尊駕有何見教?”年輕人泰然問。
“你貴姓?”大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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