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懷仙提著盛飯竹籃,走向夏夜星居住的窯洞之時,心情異常複雜。
三個多月來,夏夜星幾乎天天待在洞裏苦練“寒月神功”,用功之勤,用心之深,直令一向以苦功自豪的“神彈子”梁興都自歎弗如,桑仲的評語則是:“那丫頭失心瘋了!”
此時已是盛夏季節,山坳內紋風不興,悶熱難當,連聲蟲鳴都聽不見,好象暑氣己將大地蒸熟了一般。燕懷仙輕敲幾下木門,將竹籃放下,就待轉身走開,卻聞夏夜星在屋內道:“五師哥嗎?可否請你進來一下?”
燕懷仙頗感意外。自從夏夜星來到這兒之後,統共也沒跟他說過幾句話,練功余暇只和桑仲瞎扯胡拉,連正眼都不瞧他一下。燕懷仙原只當她小女孩心執拗,並未在意,但近來見她練功愈勤,才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兒。此時聽她呼喚,便重又提起竹籃,推門走進洞內。
只見夏夜星盤坐在炕上。洞內雖比外頭
涼一些,卻仍酷悶異常,但小姑娘的臉龐慾如同透明堅冰一般,甚至可依稀看見絲絲寒氣從她渾身上下透
而出。
燕懷仙不由一怔:“這‘寒月神功’確是厲害得緊,才不過練了三個月就有如此神效。”邊將竹籃放在右側的土桌上。
夏夜星連籲幾口氣,臉逐漸恢複紅潤,擡眼看了他一下,笑道:“五哥,又是你送飯來?這些日子真是麻煩你了。”
她說話愈是客氣,燕懷仙就愈覺不妥,幹咳一聲道:“那有什麼?”把手在身上擦了兩擦,硬梆梆的屈身坐在土凳上,又咳一聲道:“日子還過得慣吧?”
夏夜星道:“很好啊,大家都對我很好。”步下炕來,立在燕懷仙身前,瞬也不瞬的盯著他瞧。
燕懷仙一陣慌亂,垂下頭去,窒了半晌,方才嗫嚅道:“小師……嗯,夏姑娘,有句話我一直想跟你說……”夏夜星仍舊挺立不動,銀鈴也似的笑道:“五哥,大家都是自己人嘛,有什麼不好說的呢?”
燕懷仙又被她堵了一堵,掙紮著道:“說錯了你休怪……並不是我小心眼,但我實在明白你心裏在想些什麼……”忽然擡起頭來,眼中又射出往昔慣于嘲弄,又易于厭倦的光芒。“索攤開來說吧,你恨我騙你、欺負你,你想殺我,沒問題,我就坐在這兒,乖乖的讓你殺,你也毋須再練什麼功夫。但你若還想要弄回那把刀,我可老實告訴你,想都甭想,師父的能耐你還不太清楚,師兄的心
你也還不太了解,只怕你到頭來弄不到刀,反而賠上一條小命。”
夏夜星又定定的瞧了他一回,蓦地轉身坐在他身旁的土凳上,冷笑道:“五哥,你只猜對了一半,我確實想殺你,而且這心意這輩子決不改變。”語中透出一寒意,恍若剛才由身上沁出的“寒月神功”一般,直鑽人心底。“但是五哥,你要知道,咱們女真人是非分明,恩仇快意,我縱要殺你,也必等到我能夠殺你的那一天。你坐在這兒讓我殺,對不起,我不能如你的願。”把頭一偏,又回複了少女天真活跳的樣態。“至于那刀嘛,那刀幹我什麼事?師父對我好,梁小哥、桑二哥、潑季三、楊麼哥他們都對我好,難道我還不記在心裏,我又怎會跟他們作對?”
燕懷仙見她說得爽快誠懇,心頭便似放下了一塊大石,點點頭道:“你這樣想就好。”站起身子,舉步便向外走。
夏夜星卻又叫道:“五哥,你再等等,該我有話對你說啦。”燕懷仙只得重又坐下。
夏夜星道:“五哥,你可有什麼仇家?”燕懷仙愣了愣,道:“沒有,你問這個幹什麼?”夏夜星道:“有人在暗地裏想殺你,你曉不曉得?”
燕懷仙大感奇怪,歪頭想了半天,始終想不出自己曾與何人結怨。
夏夜星道:“那天晚上你們搶了刀跑走之後,我獨自一人追出營盤,不料路徑不熟,竟在山區迷了路……”
燕懷仙又覺一陣愧悔翻上腔,暗忖:“那夜她可真是吃足了苦頭。”
夏夜星續道:“後來我就迷迷糊糊的趴在一塊大石頭上睡著了……”燕懷仙奇道:“睡著了?你居然還睡得著?”
夏夜星咬著下,半天不說話,忽然踢了他一腳,道:“人家哭累了嘛!”
燕懷仙不由尴尬萬分,卻又被那憨模樣弄得雙眼一花,竟盯盯的望著她愣住了,邊自尋思道:“她口口聲聲的說要殺我,這卻那是對仇人的態度?真是小孩子辦家家酒嘛?”
夏夜星白了他一眼,又道:“結果,恍惚中聽見一個聲音對我說:‘小姑娘,你是不是想殺那個姓燕的?我倒可以幫你。’我驚醒過來,只見一個人就站在我面前……”
燕懷仙忙問:“那人怎生模樣?”夏夜星搖了搖頭道:“他用一塊白布包著腦袋,身非常非常的胖,看樣子恐怕是故意撐出來的。”
燕懷仙腦中愈亂,直猜不出這人蒙面假扮的用意何在。
夏夜星續道:“我那時真想馬上就把你殺了,當然連聲說‘好’,那人就把我帶到一絕崖邊上,又替我弄來了一塊幾百斤重的大石頭,用根大木杆支住,然後告訴我說,幾天之內,你們一定會經過這裏,到時只須把木杆一翹,將大石翻下山去,你就……”作了個扁扁的手勢,摀嘴笑個不住。
燕懷仙苦笑道:“這人的行徑當真不可思議,既想殺我,又何必假手于你?他既搬得動那塊大石,顯然功夫不低,又何必用這種笨法子?還有一點,他又怎知咱們會經過那地方?”
夏夜星笑道:“就是喽,你猜猜看嘛。”
燕懷仙道:“他大概對咱們非常熟悉,曉得咱們的老窩在那裏。但他蒙起臉來卻又何爲?怕你認識他不成?”
夏夜星道:“你這一猜,也對也不對。怎麼說呢?他如果是你們的熟人,怎會不曉得你燕五郎輕功天下無雙,用這種笨法子又怎能傷到你一根汗毛?除非……”冷笑兩聲,不再繼續往下說。
燕懷仙瞪眼道:“除非什麼?”
夏夜星又把頭一偏。“你再猜吧。”
燕懷仙知她難纏,便也不再多問,聳聳肩道:“世間多的是希奇古怪的人,他若真想殺我,也隨他的便,再猜他的意圖更是無聊。”
夏夜星不禁笑道:“五哥,我發覺你真有點怪怪的,好象對什麼事情都提不起勁兒一樣。”
燕懷仙搔搔頭道:“怎麼會?”然而多看了小姑娘幾眼之後,卻又歎口氣道:“我也曉得我這個毛病,但我實在不知該對什麼事情上勁。師父從前就常罵我說,如果我能多給把勁兒在武術一道上,進境當不止于此而已。但我……我也不是不喜歡練武,卻總是練著練著就……唉,誰曉得怎麼回事?”
夏夜星沈默半晌,淡淡道:“人還是單純一點的好。像梁小哥、潑李三他們,一輩子就只認定了追求一樣東西……”
燕懷仙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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