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停車的所在,在方沒路一爿醬園門前。霍桑下車以後,匆匆走過著園去。我瞧瞧手表,恰巧七點半鍾。霍桑耽擱了六七分鍾光景才回上車來,我們的車子便繼續進行。
我問道:“霍桑,你到普園裏去幹什麼?”
他作簡語答道:“我打了三個電話。”
“三個電話?給誰?”
“一個給滬江旅社許邦英律師,一個給汪銀林。汪銀林卻不在廳裏,故而我重新打了一個電話給西區巡官毛谷村。”
我一聽這話,我的緊張的情緒又增加了:“你爲什麼通知汪銀林和毛巡官?莫非你就准備逮捕他們?”
霍桑緊皺著眉毛,答道:“是的。不過這還是第二步。眼前我只想利用他們做一個證人。”
“唉,現在我們往哪裏去?你准備有什麼舉動?”
“我們往潤身坊去,准備向案中人開一次談判。剛才那位許律師既然打過招呼,我不能不通知他。他說他剛才回族館,此刻也正要到王家去吃夜飯哩。”
我暗忖這件事的秘密雖已大部分揭穿,但要達到最後的結束,似乎還須度過一重難關。因爲那許律師既然包辦著這件事,我們應付的方法當然不能不特別審慎。
“霍桑,你此刻既要去和許邦英談判,不能不留意些。我料想這個人一定是一個老巨猾。”
“正是,我也想到這點。”他又摸出紙煙來吸。
我又遭;“據我看來,你雖已證實了棺材中一定是個無頭的屍,但就我們的立足點說,似乎還不算得怎樣穩固。因爲我們對于對方還沒有得到切實的犯罪證據。”
霍桑旋轉頭來,瞧著我作疑問聲道:“你這話有什麼意思?人證方面,眼前雖還沒有下落,但物證方面……”
我禁不住口反問:“你不是說那個頭嗎?”
霍桑將目中的紙煙拿了下來,眼光仍毫不眨動地注視在我的臉上。
“是啊,你的意見怎樣?”
“唉,我以爲這頭是一個最危險的東西!”
“爲什麼?”
“我問你。這頭現在什麼人手裏?這東西我們並不是從他們那邊搜查出來的煙、萬一他們反咬一日,豈不危險?而且這頭的發現,我也非常懷疑。”
霍桑仍瞧著我,問道:一懷疑什麼?請你說得明白些、”
我答道:“我以爲這頭的發現,恰在許邦英到上海以後,這一點就值得研究。
“你的意思可是說這頭起初本是倪氏母女藏匿著,後來聽了許邦英的指示,才故意讓王保盛發現,以便反咬他嗎?”
我覺得霍桑的語氣中滿含著否定的意味,使我有些兒喂慌不能出口。一會,我答道:“是的,我確有此意。你以爲不可能嗎?”
霍桑直截應道:“是,我認爲不可能。因爲這裏有一個先決問題。請問他們母女倆如果因著謀奪財産的主權,或其他動機而謀害劉氏,爲什麼竟至割斷劉氏的頭?割斷了頭,下棺時爲什麼又將頭藏去而不一起放在棺內?若說爲嫁禍反咬的地步預先出此,那豈非太不近情?”
我想了一想,果真覺得不合情理。我的意思反而模糊起來。我自言自語地說:“這樣一說,這裏面真是矛盾得厲害!謀財害命,論情理果然也用不著割頭。照你說,他們謀害的謀也根本起了疑問。但一方面他們私自棺殓的舉動,又明明有犯罪的表示。這豈不是矛盾得可笑?不但如此,這劉氏的頭又怎麼會憑空出現?而且——
霍桑忽搖搖手阻止我道:“是啊,是啊。我早說過,這裏面本充滿了矛盾。一方面合了節拍,他方面又有障礙,至今還不能貫通一致。現在我們的談判,就想攻破這矛盾的謎團。不過我的希望還沒有多大把握——唉,這裏已是犁園路了。包朗,等一會我們談話的時候,最好請你擔任一種記錄工作,行不行?”
“那可以。
這時汽車已在潤身坊弄口停住。霍桑首先下車,我也跟著下來。潤身訪的總弄口有一盞電燈,光力倒很強烈。弄口有幾個人出進,另有一個年紀在四十左右,穿一件發布夾飽象管門人模樣的人,拿著一柄竹絲掃帚,似乎在掃除弄口鞋匠攤所遺下來的皮角碎屑。霍桑一直走到第一條橫弄的口,站了一站。我便搶前向右轉彎,向第二個石庫門口指了一指。霍桑便上前叩門。
那門並沒有下闩。門上的錢環響動了一下,便聽得裏面有一個女子。接著,門開了,我便瞧見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伊身上穿一件立闊條紋洋綢的夾旗袍,腰部瘦細,系著一條白束腰帶,有一種天然的苗條姿態,一頭烏黑的想發,掩蓋著瓜子形的臉兒,這時臉上還薄薄地拍了一些粉,皮膚卻仍不見怎樣細膩。伊有兩條時式的細眉,一觀活潑的眼睛,美中不足的,伊的鼻子可惜略略平啓了些。伊向我們倆略一端詳,伊的身子便向後倒退,似乎有些地詫異。
霍桑忙彎了彎腰,說道:“王小,我們是來拜訪許邦英先生的。他還沒有來嗎?”
伊分明還不知道我們的來意,勉強現出些笑容,忙把身子一側,似讓我們進去。
伊答道:“舅舅大概就要來了,先生們請裏邊坐。”
我們踏進了客堂,我看見客堂中的陳設非常簡陋,正中的方桌上已擺好了杯模和幾只葷盆,似准備宴請他們的貴。霍桑在客堂門口站住,側著身子正要向保鳳談話,忽聽得一陣子急促的腳步聲從後面樓梯上下來。接著,我聽得王保盛高聲呼叫。保鳳一聽得伊的異母兄的招呼聲音,面
頓時變異。伊又擡頭向我們倆瞥了一瞥,使低下了頭,冷冰冰地走進客堂,推開了西面次間的門進去。我明知伊已知道了我們是保盛方”面的人,故而立刻表現出敵對的態度。
王保盛走進了客堂,忙著奔過來和我們招呼,他臉上仍充滿著驚惶的神氣。他的眼光注射著保鳳的背影,凶狠狠地非常可怖。霍桑走到他的近邊,用兩手演做一個圓物的形狀,附耳問了一句“怎麼樣”,王保盛立刻會意,他點點頭,又舉著右手的食指向樓板上指了一倍。霍桑又湊在他耳朵邊上說了一句,王保盛又連連點頭。他道:“霍先生,包先生,請到樓上去坐一坐。”
我們上了樓梯,便被王保盛引進了他的那間陳設簡單的臥室裏去。霍桑似防有什麼人偷聽,索把房門開著。王保盛走到那只單人的鐵
面前將白竹布的帳子拉過一些,便彎著腰從
底下捧出一只裝肥皂的板箱來。等到他把板箱放到書桌上面,開萬箱蓋,那可怕的人頭便赫然接觸我的視線!
我從不曾瞧見過割掉了的死人頭。因爲這種慘怖的景狀決不能在腦室中留什麼美感的印象,故而即使有可瞧的機會,我總願意放棄。不過這時候情勢不同,我不能不略瞧一瞧。……
矛盾圈 十、一張神秘的圖畫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