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自殺上一小節]
黑影又遮上了她的心。但是既已確認自己的女清白並不是胡濫給一個不值得愛戀的男子,她便覺得心靈上的重負是除去了;她自笑從前爲什麼竟見不及此,卻像犯了罪似的終天苦悶。她很應該很不愧作地對人家公開她的秘密:她戀愛一個男子,她把全身心都給了他,但是爲了更神聖的事業,他很勇敢的離開她了。這豈不是最光明最崇高的事!
她還可以在這美麗世界的愉快人兒中間心安理得的笑幾聲。
在自慰的粉紅霞彩中,在黑夜的神秘的擁抱中,環小
做了許多快意的夢:她夢見大家肅然恭聽她講自己的初戀,稱贊她的愛人是真正的革命青年;她又夢見愛人回來,
前挂滿了榮耀的寶星。
神秘的夜去了,又是現實的白晝。耀眼的陽光和嘈雜的人聲,都使得環小又出奇的心怯;昨夜入睡時的勇氣是逃走了,信仰是動搖了。她依舊在各人臉上看出侮蔑與譏諷。她又不得不自己禁閉在房裏了。
她看新聞紙解悶,可是本埠瑣聞欄裏就滿載著男子的薄倖,每一個四方的鉛字也像是在那裏板起臉罵她。扔下了報紙,她拿起一本舊小說;舊小說所表現的,又無非是“癡情女子負心郎”,恰好替她寫照。再換新小說來看,那就更嘔氣了;她看見自己是被剝得赤躶躶地作了悲劇的主角,看見自己成爲運命所播弄的掌中物,猶如落在頑童手中的小飛蟲。
她丟了書本子,躺在上,努力要不想。她呆呆地望著天空的灰
雲,猜擬它們的形態:這就像姑母的面孔,那是一匹白馬,而從後方遠遠的奔馳來的,不很像一列火車麼?“是的,當然是火車,”她在心裏對自己說。“這一方一方的,不是車窗是什麼?而且,而且,窗洞裏透出人頭來了!”像是毛邊紙上的一滴
,那人頭的輪廓漸漸放大,放大,並且像是准對著環小
奔過來,愈加近,愈加大,愈加大,愈加近;待到環小
認明白正是她的愛人的時候,突然和漏了光的照相片似的模糊了,消失了。
環小的眼皮慢慢重起來,只留有一條細縫看著看著,終于完全閉合了。但是她還在想:也許他正在火車上,也許他今天又到來了,也許我出門去就忽然遇見他,也許他正在從前約會的地方耐心地等著,也許……環小
輕飄飄的翻了個身,便已經出了臥房,並且不被什麼人看見就一直到了從前約會過幾次的花木掩映的湖濱了。湖
像銀的小鏡子,有一個人坐在石欄上。正是他哪!環小
撲在他肩上,急促的說:
“啊,你回來了!”
“回來了。”
“自然是回來和我結婚了;我要對每一個人說,我們快結婚了;我要對每一個人說,你不是薄倖的男子,你不是騙子。”
“不是騙子,但也不是你的丈夫。”
“可是我們已經——”
“已經發生關系?然而最好是忘記得幹幹淨淨。不是你的丈夫,只是你一度的情人。你依然年青,你依然可以使一個愛你的人得到快樂,多量的快樂,比我們經驗過的要多上好幾倍的快樂!”
她不能回答,只抱住了他的頭頸,低聲的哭。
“你應該享受生活的快樂。雖然有過一個情人,你仍舊可以從另一個男子那裏得到你所需要的快樂。假定我已經死了——”
“現在你並沒死。”
“我現在就要死!”
他說著便扭轉身向湖裏跳。環小
驚叫著抱住他;果然抱住了,但只是她自己
上的一個枕頭。冷汗已經
透了她的羅衫,一陣風來,吹的她發抖。
環小驚惶地回顧,惟恐有人來偷窺了她的夢中秘密。沒有什麼人。但是像隔了一層板的一個聲音正喊著“我知了,我知了!”她的心髒往下一沈,便作痛的劇跳。該不至于就是表嫂罷?也不像尖嘴刻薄的金小
。更不是……環小
苦痛地機械地推想著。突然那聲音又來了,她這才認出原來是和風送來遠
的蟬噪。
她坐在窗前回憶那可愛而又可恨的夢境。她以爲這不是好兆。但想到夢裏的他的幾句話原來就是留別信裏所已有的,便又覺得這個妖夢其實是不足怪。“他這意見,當真是合理的麼?”環小較爲安詳的推敲著。“當真可以不算什麼一回事麼?我已經不是故我,已經喪失了我之所以爲我的最寶貴的資格,已經是破碎的白璧,難道這都可以不算一回事,都可以忘記得幹幹淨淨麼?然而我還是我,並沒缺少了什麼。我的確還能夠給愛我者以一切的快樂,無量的快樂。只要能夠完全忘記,那是多麼好!便算是自己不能忘記,只要永不給別人知道,那又是多麼好!他的信裏允許我絕對秘密,他說他就要走進墳墓去,在他一方面,這秘密是永久葬在墳墓裏了,在我這方面,永久埋藏在心的深
。這就准定是不會有第三人知道麼?但願沒有半個人知道!”
于是環小眼前又飄浮著粉紅
的希望,幻想的空中樓閣一層一層疊起來,她將——並且一定可以,深藏著青春期的第一次狂歡的秘密在遺忘的角落裏,坦然享受這美麗世界的一切愉快。可恨的是這美麗的世界卻又同時屬于許多第三者。
“但願沒有半個人知道!只是當真有把握麼?”
她不敢說一定有。許多的第三者,——無聊的第三者,惡意的第三者,永遠忙著窺探別人的秘密,永遠准備著冷笑別人的第三者,都一齊湧現在環小眼前了。她深恨這些第三者!她把兩手握著臉,咬緊了牙關。她深信自己有充分的權利在這快樂的世界過活,人家沒有半分的理由可以使她不活,但是他們的鬼蜮的力量卻使她不能快樂的活;可恨的第三者呀,她祈求大疫把他們一齊掃滅!
詛咒,忿恨,失望,幫助著環小把可畏的太現實的白晝消磨了去。
晚飯的時候,表嫂忽然說要去看新到的《馬振華哀史》的電影了。她看著環小,似乎征求同意;她又惟恐別人不懂似的講起馬女士自殺的原因來。環小
覺得每一個字就是一枝針,刺痛她的心。她偷看姑母和表哥的臉
,見得他們還是和平常一樣,這才略覺
口輕松了些。她竭力裝出不介意的神氣,微微的笑著。可是表哥的聲音又像鉛塊似的投在她的悸動的神經上:
“像這樣的事,其實不值得編做影戲。社會裏天天演著馬振華式的悲劇。沒有人知道便當作沒有這麼一回事,受騙的女子便也不肯自殺了。”
表哥蓦然發了這樣的議論。環小猛覺得眼前一片黑;坐著的椅子也作怪的變軟了,像一堆棉花,將她陷下去,陷下去,一直的陷下去。幸而表哥的譚話隨即滑進了另一方向,並且,環小
自覺得始終沒有一個眼風在她臉上掠過,不然,她一定暈倒了。
“既然嫂嫂喜歡去看,我就陪你去罷。”
環小努力迸出這幾個字來。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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