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北飛北飛上一小節]竟要走多遠。他什麼都沒有對母講,認爲這是最大的孝心。
他不像娘天天用紅綢子裹著金梳子。他用金梳子梳頭,梳子裹上厚厚的發垢。梳完頭,隨隨便便丟在半袋牙粉旁,再用魚網似的破毛巾纏起。所有的土匪都認定這是窮學生最後的窮酸,不屑動他的牙缸。無論怎樣啼饑號寒,半截金梳子一直完整。直到爲了火速趕到江津,搭高價的黃魚車,他才毫不遲疑地撅斷了兩根梳齒。
現在,金梳子安安穩穩地臥在陌生的條幾上,像一條鱗甲斑駁的魚。最新的斷齒,發出熟杏一般溫暖的光。
“你給我把它收起來!”嚴森然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你受了妖言蠱惑,竟敢在光大化日之下,侮辱政府官員!念你年輕氣盛愛心切,饒過你這一次。趕快離開這裏!”
江唯遠完全絕望了,孤苦伶仃一個窮學生,飄泊異鄉,還能有什麼辦法報!
他不甘心,強咽悲苦作出恭謹的姿態:“先生,我想知道被淘汰的緣由,然後襯偏救弊,下期再來報考!”
左右兩人面面相觑,最後把目光集聚到嚴教官臉上。他的臉像一塊板結的土地:“這一點,無可奉告。”
江唯遠抓起半截金梳子;“你們不要我,我投延安去!”他想起那個郵票似的小門臉,在那裏該沒有這樣的倔傲與冷漠。
屋內一時很靜很靜。盡管共兩
表面合作抗日,但在大後方高呼上延安去,這小子不要命了!
果然,嚴森然厲聲叫道:“你回來!”
江唯遠站住了,卻不肯回頭。他的臉上滿面淚。
“你真的想知道爲什麼要淘汰你嗎?”嚴森然緩緩地對著江唯遠的背影說。口氣倒比剛才溫和多了。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收了考生的金條,但是,我沒有!”嚴森然唾地有釘地說,“既然你一定想知道原因,我就告訴你,我看你是條血男兒,也不會爲這區區小事想不開。淘汰你的原因,是因爲——”
江唯遠車轉身,瞪大存著過多分的眼睛。
“你太醜,個子也太矮。”嚴森然不動聲地講下去,“你已年近二十,身量面相都不可能有大改觀。所以,也不必想什麼彌救之術,做其它職業就是了。只是空軍不可能錄取你。”
江唯遠瞠目結。他沒想了自己落第的一百條理由,沒想到自己竟敗在“
”上!
“這……這是招考空軍,還是招考電影明星?什麼航空救,原來是專騙人錢財的戲班子!這樣的空軍,還想打日本嗎?這樣的空軍,請我當,我都不當!”江唯遠全然不顧這是考場,大聲嚷起來。
“這樣的空軍,將天下無敵!”嚴森然斬釘截鐵地說。他站在那裏,面而威嚴。白發飄拂,有一種落落寡合的軍人氣質,包含著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冰冷。江唯遠頂撞了他,他卻對這個執拗的東北青年産生了好感,索
明確告訴江唯遠:“太平洋戰爭已經爆發,美
同意在本土爲中
訓練高級飛行人員。此次招收的學員,將飄洋過海,全部赴美受訓。爲此,特定內部標准,錄取學員除需
檢合格,還需身材魁偉,儀表堂堂,以一展我華夏古
地傑人靈之風采。不然,美
公衆同仁中的華人,總是長袍馬褂,小腳翹辮子,有飛機都不願賣給我們。此批學員孤懸海外,身系
運,因此不得不格外苛刻。”
江唯遠第一次怨恨起含辛茹苦將他撫養成人的父母,爲什麼給了他這麼一副上不得席面的身像!他知道自己長得不好看,方頭,五短身材,皮膚像攙了火葯末子一樣黧黑而有雀斑。他常常搶先告訴別人自己不好看,拿自己長相的疵點開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別人以爲這是曠達,是男兒的懷。殊不知這是一種軟弱的自衛:我已經自己說了這弱點,就請你們不要再說了。
難當頭,他對自己的容貌已漸漸淡忘,只要血是熱的,誰還管皮囊怎樣!可今天,這副皮囊要毀了他的事業。
他無力爲自己的容貌辯解,這正是他心中最軟弱的地方。但他絕不會就此罷休,話一挑明,知道了原委,反而鎮定下來:“先生,您要是在爲自家挑女婿,完全可以因爲這緣由,將我趕出門去,我不敢有絲毫怨言。可您是在爲
家挑選抗日人才,不該以相貌放在第一位。我人雖醜陋,血卻是滾燙,骨頭卻是最硬的。再者,即使是到美
受訓,我也絕不會給中
人丟臉。據我所知,美
人是最講究真才實學的,戰時總統羅斯福,就是拄著雙拐發表竟選演說,坐著輪椅指揮作戰的。我若當了空軍,到了美
,一定會刻苦學習飛行。美
人也會從我這樣一個相貌平平、普普通通的中
青年身上,看到中
人守土抗戰的信心和勇氣。我一定會爲
爭光!”
嚴森然的眉頭輕輕跳動,顯示著眉骨後的腦髓裏,正在進行緊張思考。
江唯遠又從貼身兜——他剛才掏出金梳子的地方,摸出一張皺縮得像地瓜幹樣的糙紙,“您看抗大的招生簡章,絕沒有這種要求。”
嚴森然很認真地翻閱著。
“凡決心抵抗日本帝主義和獻身于民族事業的人,不分階級出身或社會背景,年齡16~28歲,不分
別,均可報名。必須身
健康,不患傳染病,不染一切惡習……”
嚴森然挑剔地想:“不染一切惡習?你怎麼檢測?真是大而無當!”但除了這一款,其它的話卻很有號召力。飛行是需要天才的。在空中生活的人,需要極端頑強的意志,無堅不摧的精神和一種靈貓一樣的機警。很悲慘,這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恰好具備這種成爲優秀飛行人員的素質。他以在英皇家空軍服役的全部經驗,毋容置疑地下了這個判斷。飛行天才是稀有礦藏,它比會聽音樂的耳朵和會分辨光影的眼睛,要稀少得多!中
是一個大
,四萬萬人口,只要耐心去找,漂亮而又具備飛行天才的青年,終是找得到的。這就是嚴森然雖然對選拔美男不甚贊同,但也並不堅決反對的原因。
在會議桌前擬定標准是一回事,面對著這樣一塊優良璞玉,一個訓練有素的飛行教官的心情,又是另一回事。他技癢難熬,特別是這塊璞玉又說出如果他們不要他,他就要去投奔延安時,嚴森然幾乎怒不可遏了!
“你叫什麼名字?”嚴森然把抗大的招生簡章猛擲于地,狠狠地問。
“江唯遠。”江唯遠答道。他知道自己犯了彌天大錯。在統區腹地,哪能如此爲共産
張目!況且他對共産
又懂得多少?真真一個冤死鬼!可他並不怕,事已至此,無可挽回了!
“你從這個門出去吧!”嚴森然指了一下林白駒走過的門。
有一瞬間,江唯遠僵立未動,他不敢相信巨大的幸運已經降臨。他看了一眼嚴森然,將那霜白的額發和鷹隼一樣的眼神,銘刻在心。
他機械地推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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