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北國一片蒼茫上一小節]的霧。這霧濃極了,像煙,嗆得她怎麼也睜不開眼。後來,她醒了。第一眼見到的便是爸那張麻坑更深了的臉,好像那臉剛剛遭過一場蟲災。她望娘,娘的頭發是灰的,臉是灰的,嘴是灰的,眼睛是灰的,就連說話的聲音,也是灰
的:“到、底、還是,還是、過來了。”娘的眼淚落下來了,也是灰
的。她仍然覺得渾身都空,好像五髒六腑都被人挖走了,什麼也沒有了,她動彈不得。
天著,朦胧的太陽隱在灰蒙蒙的雲煙霧氣中。
她總算活過來了。她怯怯地沒有力氣地問娘:“我的頭發變灰了麼?”
“沒有,蘆花,你的頭發還跟熊皮那麼又黑又亮。”
“呣唔,它被一個黑東西、黑熊、給壓死了。”她斷斷續續地回憶起了經過,抽搐著嘴,哆哆嗦嗦地說著。她想哭,可眼淚卻出不來。
“呣唔沒死,好好活著呢。”娘回過頭,一聲一聲地喚著,“呣唔呣唔呣唔——”
聽到召喚,它敏捷地躥進屋來,靈巧地把前爪搭在蘆花肩頭,頭俯視著蘆花,伸出頭一心一意地舔她的額頭和臉。她覺得眼角又溫熱又滋潤,覺得空空的軀殼裏有一
清清的小溪淌過,琮琮琤琤的。她到底哭出來了,哭得像晴天小雨,清新而又舒暢。
“她可以起來了麼?”
“還得再躺躺。”爸跟誰說話?蘆花循聲望去,見一個和他們一樣有鼻子、嘴巴、眼睛、耳朵的人,正神話般地站在她面前。她嚇得渾身一悸。除爸和娘外,在她的意識中,不會有另外一個人在這兒。她想起了娘講給她的許多故事,她更加迷惑了。也許這是一個會吃人的人,你看他不是張著嘴麼?他的牙怎麼跟桦樹皮一樣白?爸和娘的牙怎麼就像黃黏上呢?她閉上了眼睛,她感到太陽穴疼極了。炕上有一的土氣,由于炕燒得太熱,娘在炕上灑了
。她聞著這氣息,慢慢地又睡了。
雪仍在飛揚跋扈地下著。蒼黑的大門完全被雪花漂白了。蘆花站得
酸了,她就勢仰臥在地上。天好像十分十分的遠,又好像這般這般的近。她覺得自己在這世界中已經變成了一朵雪花,融在其中,正慾緩緩慢慢地升騰起來。
她很快好了。能撕扯狍肉吃,也能和呣唔到屋前的空地上去嬉戲了。那個新來的人對她很好,給她疊紙飛機和輪船,只是也常常著臉。他的臉如雪野一般光滑白淨,眼睛不大,但很柔和,跟呣唔待她的眼神一樣。聽娘說,那天她幸虧了這個人,不然就會凍死了。娘說這個人爲了死才進這片林子的。他原想靜靜地躺在風中林中,讓雪花悄悄地埋葬了他,可不料他遇到了外逃的蘆花。是他救了她。而爸在第二天淩晨尋來,又把他們都救了。
蘆花從心底裏怨恨他。如果不是他,她和呣唔現在早已離開了這裏,說不定到了一個沒有黑暗的世界去了呢。所以,她一遇見他,就警覺而又厭煩地扭過頭。
小後屋騰給他住了。她常常聽見爸和他在那屋裏爭論什麼。爸嗓門粗極了,他的嗓音又弱極了。他們在一起,爸就像一頭獅子對待一只可憐的小兔子一樣。娘說,山外鬧事,鬧到那個人身上了,說他是“狗崽子”。他走投無路,想死。蘆花不懂人怎麼會成了“狗崽子”,因爲他的長相不像呣唔,發聲也不像呣唔。看來,山外是總出希奇事的。
夜還是那般長。熊油燈也不知被爸抽滅了多少盞,卻依然閃著黃澄澄的光。自從來了陌生人,娘的臉不那般灰了,她一個人幹活時,還低吟著小調兒。好像她從這個人身上找到了自己曾經丟過的許多幸福和快樂。不過,蘆花不像第一次聽娘唱歌時愛掉眼淚了。她沒有眼淚爲這樣的歌兒去灑:
鴛鴦雙雙,
雙雙面上,
蝴蝶對對,
對對搖花蜜。
她把娘的那根黃麻繩系滿了疙瘩。她把這些疙瘩叫做星星。她喜歡星星如小黃花一樣繁多。
爸上山打獵,帶著呣唔,有時也帶上那個新來的人。爸和他出去回來,總是兩手空空,連個兔子都套不著。爸嘟噜著臉,氣哼哼地罵狗不中用。後來,爸就不帶他去了。爸自己出門時,總是對她說:“別出去跑,跟你娘在家幹活。”爸的眼睛不懷好意地瞄著那個人。她隱隱地預感到爸和娘之間又發生了新的不快。
那天的太陽白得耀眼,爸出獵了。蘆花在炕上擦熊油燈,弄得手黑漬潰的。娘在火牆邊坐著,呆呆地想什麼。這時,她聽見那個人在後屋喚:
“嫂——子——”
娘一驚,迅速地看了蘆花一眼,臉不大好看。她向後屋走去,步子又緩又輕,像秋葉在
上漂泊。
不知怎的,蘆花的心裏産生了極大的興趣。她豎著耳朵,想聽聽他們在說什麼。可是,她只隱約聽到類似“蘆花白時……葦眉子……”等等一句半句的話。她不知自己怎麼還有白的時候,是頭發曾經白過嗎?像仙姑一樣?那她曾經當過仙人了?她的心怦怦地跳得厲害了。她蹑手蹑腳地下地,悄悄地繞到後屋門口,默默地立在那兒聽。
“後來呢?”那人問。
“我、殺、殺了他。完後拿根黃麻繩到村頭的老槐樹下,想吊死。”
娘不說了。蘆花聽見地火龍嗚嗚直響,她知道外面在刮煙泡。屋子裏非常熱,她又不敢大聲喘氣,臉上就像下了一層火炭。她攥緊拳頭,下了很大決心,才咽進喉嚨一口唾沫。她的嗓子眼兒分外地疼。
“只怕這輩子我再也見不著比那還美的月亮地了。老槐樹的葉子在路上印下了那麼多碎碎亂亂的影子,花似的。我把繩子搭在樹上,這花似的影子裏就多了兩道長條,搖搖擺擺的,蛇一樣地疹人。我想吊死的人的影子會嚇壞許多人的。我就拽下繩子,系在腰上,跑了。”
這仍然是娘的聲音。可蘆花聽起來卻陌生極了。槐樹什麼樣?它的影子真的那麼好看麼?比他們林子中白桦的影子還美?
“我往哪跑呢?雖說殺了他,可我的身子已經被他糟踐了,我不能在山東呆下去了。我受不了。我就一個人逃到東北來了。”
“那你是怎麼跟了蘆花她爸?”
“我到了這裏,一個人也沒有。沒有吃的,沒有住的。我又想死了。”
好像是說到傷心了吧,娘的聲音帶有憂怨的哭腔了:
“我拿著那根繩子,走進了林子深,我不知道林子裏到
都飛著蝴蝶。它們有金的,有藍的,有白的,還有綠的,飛了我一身,那麼多的小翅膀蹭我的臉,我哭了。”
“那天的太陽很好,他下山經過這兒,見我哭,就問了起來。我就都說給他聽了。他說我殺了人,就永遠不能見別人了。他怕我不跟他真心過日子,就用燒熱的鐵條在我的額上燙了兩道印迹。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我生下了蘆花。我一算日子,知道蘆花不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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