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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與玄學·關于《靈山》

第4小節
高行健作品

  [續文學與玄學·關于《靈山》上一小節]牙。其實,這一章是全書的楔子,倘放在書首,怕哧住想要翻書的讀者,刪去,又怕如《石頭記》八十回之嫌,便索xing添上一句:可讀可不讀。

  現今流行的種種主義,我認爲同作家的創作並投有多少關系,大都是論家構建自己的理論給以個名目。我不顧意給自己貼上一個容易辨認的標簽,納入到某一chao流中去、更不想立門戶,結集團,打派仗。傷神且不說,往往把自己正經創作弄丟了。小說家魯迅便是前車之鑒。

  中guo文學本世紀以來的論爭,幾乎都成了政治鬥爭的手段,意識形態上打筆仗取代了文學自身問題的討論。主義之爭往往弄得只剩下主義,而留不下作品,如此惡xing循環,恐怕也是中guo現代文學的一種災難。文學批評倘不從這泥沼裏爬出來,也難得有甚麼創見。

  流亡海外的中guo文學如果只在流亡上作文章,未必有多大出息。索爾忍尼金的困境,正在于他犧牲了自己的小說藝術,同一個已經腐朽的政權作戰,白白耗盡了精力。流亡作家中,我欣賞康布羅維奇,他獨立于chao流之外,且不管甚麼主義,對時髦由衷厭惡,不製造新聞,也不求轟動,迳自做自己的事情。

  有朋友說,《靈山》展現了另一種中guo文化。這也正是我想作的一件事情。中guo文化,我以爲,大而言之,有四種形態。其一,是同中guo曆代封建王權帝guo聯系在一起所謂正統文化,諸如長城、故宮,以及同帝王將相和士大夫的生活方式聯系在一起的珍稀古董,我不認爲這也屬于民間工藝,恰如路易十四時代的椅子或拿破侖的帽子,我也同樣主張好好保存在博物館裏,至于修複長城則大可不必。與之相應的還有以儒家爲代表的倫理教化與修身哲學,我也不主張一概打倒。有人願意研究,研究就是了。自然,也有與之相應的文學,諸如詩經,楚辭漢賦,大部分的唐詩宋詞和八大家的文章,以及明清八gu,其地位與成就早有定論。

  其二,是從原始巫術演變出來的道教和從印度傳人再加以改造過的佛教,雖然有時也爲帝王提倡或加以利用,卻始終保留宗教文化的獨立形態,又不同于西方的基督教文化,從未取代政權,占據正統,對中guo文化的發展也就不構成壓迫,相反往往成爲文人的避難所。

  其三,民間文化,從多民族的神話傳說、風俗習慣到民歌、民謠、演唱、說書、舞蹈遊藝,乃至由祭祀演變而來的戲曲,以及話本小說。

  其四則是一種純粹的東方精神,主要ti現爲以老莊的自然觀哲學、魏晉玄學和tuo離了宗教形態的禅學,並且成爲逃避政治壓迫的文人的一種生活方式。至于物質生産方式,世界各民族大抵相同,就不去議了。

  《靈山》中著意的文化,自然是後三者,因爲前者盡管有時十分輝煌,卻窒息人的個xing。而中guo古典文學中最富于創造xing的作家和作品,幾乎都來源于後三者,並且浸透一種隱逸精神,這也正是中guo文學有別于西方文學之chu。如果要找尋《靈山》同中guo古典文學傳統的聯系,我想首先是這種精神。我毋甯通過一番神遊,把被官方正統文學掩蓋了的中guo文化的另一番面貌顯露一下。

  我還認爲,中guo文化有兩大源流,一是爲曆來史學通常認可的黃河流域的中原文化,儒家的倫理理xing主義或者謂之教化,便是這一文化的結晶。與此同時,還有個幾乎平行發展的長江文化。近年來,史學界從對楚文化的研究擴展到上遊的巴蜀文化和下遊的吳越文化,而大批考古發現又提供了極爲豐富的材料,也推動某些史學家重薪認識中guo文化的起源,開始對長江流域古文化作專題研究。有位年輕的學者家認爲,兩者之外,還有個海岱文化,發源于渤海消沿岸和山東半島一帶。前幾年遼甯出土的紅山文化又是個重要的發現,但這種區域xing文化似乎尚未貫穿中guo文化漫長的曆史。所以我依然把長江黃河看作中guo文化的兩大源流。

  近幾十年來,長江上遊舊石器時代元謀人化石的發現,把中guo人類起源的曆史從北方推移到南方,上溯了一百多萬年。長江上遊元謀地區和下遊江蘇一帶中石器時代的細石器的發現,以及七千多年前新石器時代的河姆渡文化的發現,都已證明黃河流域的古文化之前和同期己存在另一個長江古文化。河姆渡出土的象牙駝、木槳、榫鉚結構的幹欄式房屋、陶狗和人頭,表明其發達程度已超過黃河流域。這之後,與黃河流域的仰韶文化、龍山文化同期。又有下遊的馬家□文化、良渚文化和中遊的大溪文化。而大溪文化中的人面石雕是中guo目前已知的最早的一件浮雕。空心镂孔的陶球,球面呈對稱均等的三角形和扇形,更表明大漢人已有幾何和數學的基本概念。更有意思的是,下遊良港文化中的黑陶器皿同大溪文化中的紅陶器,圈腳上都發現相同的幾何形镂孔,呈圓形、三角形和方形,並加以某種組合,我以爲非同一般紋飾,而有其含意,也可看作中guo古文化中最早的抽象符號。這也表明長江中下遊業已溝通爲一個大區域文化。隨後,湖北京山發現的屈家嶺文化中的彩陶紡輪,四川境內也已找到,都呈現近乎八卦圖的yin陽魚圖象。而長江中、下遊青銅文化的發現也不差于黃河,上遊四川廣漢三星堆的出土,更令迄今以來中原發現的青銅彜器一概遜se,那巨大無首的銅人和眼窩裏伸出的雙手,似乎在問天,如此燦爛的文化何以湮減?史籍竟一無記載!

  至于夏文化,曆來認爲chu于中土。我曾去過河南二裏頭的發掘點,考古學者給我出示了許多精製規矩的陶器,可能是某種禮器,但是否屬于夏文化,還是同期的另一文化?總之,我以爲我看到了遠古宗法理xing主義的痕迹。我甯可去長江流域漫遊,找尋孕育出《山海經》裏的神話的另一種文化。今人先有蒙文通後有袁柯,治學嚴謹,早已考據,這部將神話傳說地理曆史熔于一爐的古代巫書,不出于巴蜀,便出于楚地,也有經越人之手一說,總之來自長江流域。現有人將中山之首定爲泰山,信口诠釋,望文生義,居然風行一時,大抵也是出于大一統政治的需要。

  我以爲,中guo神話傳說時代,即夏以前,也即新石器時代晚期,長江流域諸多部族集團已非常昌盛,漢代及漢之前有文字記載保留下來的遠古神話大都來自這些部族集團。之後,黃河中上遊黃帝部族集團日益強大,同南方炎帝部族集團戰爭不斷,才逐漸取得霸主的地位。而所謂大禹治shui的傳說,則又是西北的羌人部族集團對南方苗蠻和百越各部族集團的又一次成功的大征戰。這之後文化的曆史才被帝王的世系替代。曆代儒家士大夫又把文化變成教化,中guo古文化便弄得面目全非。到現代革命史家筆下,又變成了階級鬥爭理論和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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