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有只鴿子叫紅chún兒上一小節]該用在什麼事情上,當你明白而且堅信你做的事情是有益的,就沒有比費你的時間,白白糟蹋自己的生命更使你痛苦不堪的事情了。我今年已經三十七歲了,如果我還能工作到六十歲,也只有二十三年時間,而在正經的八小時工作的時間裏,都要去編寫那種鬼也不看,毫無實際用途的報告、小結、總結、經驗、年報之類的文字。今天要我寫個大批判材料,明天要我寫個工業學大慶的典型經驗,而全市供電卻嚴重不足。不錯,全市已經清查出五十七個緊跟“四人幫”和犯有嚴重錯誤的人,可拿著稿子去念的人卻還是天安門事件後
自指揮在全市進行大追查的“四人幫”的打手。真正敢于在白
恐怖下挺身反對“四人幫”的英雄,像正凡這樣的,問題照樣挂著,不能回車間工作。沒有比寫這種報告更無聊的事情了。我要的是時間,快快要的是時問,我們都只能天天開夜車到深更半夜,節、假日和星期天幾乎從來沒休息過,而那些屁事不做的人,他們都有的是時間。喝茶,看報,扯淡,一件
毛蒜皮的事情,一句話就可以拍板的,都可以上推下卸,挂上十天半個月,甚至半年、一年的。我是搞文學的,一個民族沒有文學照樣可以生存。沒有文學死不了人,可物質的貧困,不按科學辦事,就要勒褲腰帶,口糧不足就瓜菜代。不尊重文學可以,不尊重科學就要受到曆史的懲罰。而受懲罰的不是不尊重科學的,竟然恰恰是搞科學的人。快快死了,醫生說死于心髒病。我說他死于這種政治,死于折騰我們
家的那種“四人幫”的政治。啊,又說到了他們,我說了不要再說這幫王八蛋,好,不說,我們談文學,談科學,談人,談談夭折了的快快。
我同快快從初中到高中,同學整整六年。我們是好朋友,我們無話不談,即使是在那些因爲一句話被告發了就可以打成反革命的年代裏,我們見面也可以毫無顧忌地發牢騒。在我們之間沒有什麼需要隱瞞的,包括像個人生活上最隱秘的感情,包括他的初戀。我們之間是絕對相互信賴的男子漢的友誼。現今有人把煙酒之交,你我之間的相互利用、相互交換、相互開後門的關系也叫做朋友,是對這個美好的詞的亵渎。
我們曾經像討論科學一樣討論過愛情。我們很想弄明白這種令人激動而又神秘的感情,雖然那時候我們誰也不懂得愛情,正像我們不懂得科學一樣。
快快同公說過,說他十歲的時候就愛過一個女孩子,他說那是最純粹的愛情。他還在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隨著搬家,轉學到了另一所小學。他和這個女孩子當時分坐在同一張課桌椅上,他們兩個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這個女孩子皮膚很白,舉止很文靜,當然也應該說長得很漂亮……
我,怎麼說呢?說——是一種初戀吧?也許是。這是我最初愛上的一個女孩子。我無法形容她的美貌,她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是那樣的甯靜,那樣的耀眼;並不因爲時間的消逝這種印象逐漸暗淡。她總是像黎明之前天邊上的啓明星,你只要見過一次,就會在記憶中永遠保留那明亮的印象。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會。
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我每天早晨總希望能夠在路口——在我們那個去學校的一個岔路口,她的家就在岔路口的那邊——看見她的身影。我已經說不出她那時經常穿的一件是什麼顔的
服,可我總覺得,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一見到她的背影,我就能辨認出來。她梳著兩條長長的辮子……可是說來也覺得好笑,我從來沒有敢在路上招呼過她。當她走在前邊的時候,我便默默地跟在後面,或者迅速地趕上前去超過她。可當她走在我後面的時候,我便會放慢腳步,等著她走過來。但是,當她走到身邊的時候,我可決不敢回頭去看她一眼或者對她說句話,哪怕是笑一笑,卻讓她從我身邊走過,仿佛我毫不在意似的。每天上學的時候,我差不多都這樣,希望碰到她,卻又不敢對她說一句話。可在學校的教室裏,我們同一張課桌,坐的是同一條板凳,情況就不一樣了。我們也說話,毫無顧忌,還互相借用鉛筆。我記得有一次正在考試,我鉛筆芯突然斷了。我忘了帶鉛筆盒,書包裏翻來翻去就只有這一支筆。她仿佛覺察到了,把放在課桌上面她的鉛筆盒悄悄地朝我這邊推過來。我看了她一眼,她卻仍然低著頭在做她的試題。我從她的鉛筆盒裏拿起一支她削得尖尖的筆——她的鉛筆都削得那麼尖,削得那麼細,這是我們男孩子無法相比的。一切都修飾得那麼整潔,就像她那個人一樣。她有一副很明亮的嗓子。聽她說話的時候,你覺得是一種愉快,我非常愛她的聲音。老師叫她起來回答問題的時候,我有時候發現,我並沒有在聽她回答的是什麼,卻在聽她的聲音。她說得一口非常標准的北京話。在我們班裏,能夠說那麼標准的北京話的,只有她一個。而我可以算是半個。所以班上的同學把我們都叫做“北京人”。同學們這樣叫我們,我不明白是不是含有一種嘲弄的意味,一種羨慕的意味,或者是一種孩子氣的惡作劇。總之,聽見叫我們“北京人”的時候,我和她,誰都不答理。可是從心底,我卻感到這個稱號給人一種溫暖,把我同她仿佛聯系起來了,又覺得是一種幸福。我們班的男女孩子之間,也許是到了這樣的年齡,也許是我們所
的那種社會環境,男女同學之間,在公開的場合,界限劃得非常分明。爲了打消這種隔閡,老師安排同學的座位,總是讓一個男同學和一個女同學合坐在一塊。可是,男女孩子們之間,卻仍然存在著相互隔閡的感覺。尤某是男孩子們,特別要故意強調這種隔閡。所以在許多同學的課桌上,都畫著一條分明的界限,男同學和女同學誰也不許超過。唯獨我們的桌子和板凳,從來也沒有用粉筆或小刀子畫過一條分界線。在我們相
的那個學年裏,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爭執,可也沒有更多的接觸。除了在課堂上和課間休息的時候,有時交換過那麼幾句話。
有一次,我發現在她的鉛筆盒裏,有一張淺綠的小卡片。我便問她,能不能給我看一看?她向我笑了笑,說你喜歡我就給你。我很長的時間一直珍藏著這張卡片,以後卻不知被我收藏到哪兒去了,再也找不到了。第二天,我從家裏帶來一顆通紅的彈子——是我收集的一盒子彈子中最漂亮的一顆。它紅得像瑪瑙,沒有一點損傷,我從來舍不得投擲。只是在盤弄我的彈子的時候,拿出來賞玩。這是我的那一盒子彈子中的一顆“皇後”,或者說一個“公主”。小的時候,你一定聽過白雪公主和七個矮人的故事吧?我的彈子就好比這些矮人中的那位公主,我把它送給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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