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我的爸爸曹禺(萬方)上一小節]他也想隱瞞,可絕少成功。
我當然不是說他在任何人、所有事情面前都如此。
有時候在外人面前,他就用慣常的、虛僞的方式表現他的那種真誠。這種說法不是人人都能明白的。這是我的說法。但,他的喜怒哀樂最後總是遮蓋不了的。
家裏常來人,邀他做一些沒什麼意思的事,題字或者宴會。他覺得很煩惱。我們說,就說你身不好。于是在來訪人面前,他真就病得很厲害,連說話的力氣也沒了,也聽不見別人說什麼了,完全不成了。來人走後我開玩笑,“爸,你演得過了。”他說:“我是真的難受、
悶極了,就這兒。”他指指
口。奇怪,這是真的。他的真誠表現爲自己無法掌握的一種素質,超越他,在控製著他。在任何時候,在各種心情之下,甚至包括恐懼。他對于不必恐懼的事物的恐懼,對于不必憂慮的事情的憂慮,以至在不得不講的情形下講的溢美之詞,他那出名的過分的謙虛,都是真誠的。這種真誠也總是能影響我,使我在該生他氣的時候,變爲不生氣。這種真誠自有它的力量。
再次聯想到我同學的父
的話,我能夠想像出他發光的樣子了。那時他年輕,正在給一群比他還年輕的熱愛戲劇的人講戲劇。那是美麗而真誠的光。穿過逝去的歲月,我感到他的樣子無比清晰地躍然在我眼前。
他在立劇專時還有這樣的故事。四川的冬天大家都穿棉袍,他講課時也穿著棉袍,講著講著他覺得身上什麼地方怪難受的,就撓撓接著講。過了一會兒又覺得難受,又抓一抓,最後是從他的棉袍的窟窿裏竄出一只耗子。很可惜我沒能碰到這麼好玩的事。事實上,他的生活能力從來很低下,幾乎是零。什麼東西一經他的手就要出問題。一杯茶要灑一半在身上;他自己系的褲子,會走著走著掉下來;臉盆用過後隨手往地上一扔,扔得潇灑自如,所以後來他用的盆只能買塑料的,供他摔。冬天看他穿
服,我無論如何不能理解,他就不難受嗎?腰部,連
服帶褲子右一層左一層亂七八糟地糾在一起,鼓鼓囊囊,讓人聯想到不疊的被窩。每次我都問:“你不難受嗎?”他搖搖頭:“不。”——在這些方面他又是很遲鈍的。刮胡子刮出兩三條口子,出血了,他一點不知道。他對疼痛的感覺也很遲鈍。
他不饞,吃東西非常隨便。給他什麼他就吃什麼,很少提出要求。他當然不會做飯。“文化革命”期間他好像做過飯,做過燒茄子。但我那時當兵在外,所以我不能肯定。但我能肯定我一輩子也不會吃上他做的飯。
但是他哺育我。我的意思不是他有自覺地有計劃地教育我。他從來不這麼做。也許在我記事以前他做過。我不知道。我還很小,可能四五歲吧,我雙手緊緊趴在遊泳池邊上,
很深。他把我的頭使勁往
裏按,讓我別怕
。我大叫,並且打他。他就大笑。我四年級時他教會我騎車。然後我就騎車上學了。在當時我是獨一份。前面我說過了,他一回家,只要他高興就和我們大鬧。我把他的頭當過小山,山上長著草,我越過沙發,從他的肩膀爬到山頂去割草。他放《天鵝湖》的唱片,我們就沒完沒了地跳舞。
我還和爸爸在東湖邊釣過魚。我們坐了一下午,他釣上來一枝枯樹權,我給他講魚的家庭的故事,他愛聽極了。他帶我們看了許多戲。有的戲使我流淚。《雷雨》第三幕的電閃雷鳴把我嚇哭了,他只得帶我們回家。他還憑他的想像帶我去聽殷承宗的鋼琴演奏會。我聽不出什麼,只記得彈鋼琴的人的嘴一直在咀嚼著什麼東西。我問:“他吃什麼呢?”他告訴我,他什麼也沒吃,那只是一種習慣。而且他不知道自己的嘴在動。我覺得很奇怪。但以後就慢慢能理解這一類事了。
我前面還提到聽他讀自己寫的劇本。可能就在那時候我感覺出了陶醉是一種什麼樣子。他寫東西時常常在屋裏走來走去,表情是沈的。他還有劇烈地撓頭的動作,我也記得。他的耳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痞子,他想不出來了就用手去搓那個痞子。他的習慣例不是咀嚼。後來因爲怕磨擦太多生癌,就把那個痞子取消了。是一個很小的手術。
關于我爸爸,他年富力強時期的記憶都是零碎的,而且是孩子的觀察。他也有過極少次數的大發脾氣,我記不得原因,可是很嚇人。夏天在家裏,他總是光著脊梁。汗像一條條小蟲在他背上爬。我觀察過汗珠從毛孔裏溢出來,往下滾,彙進脊背上汗的小溪流裏的全過程。但我一點不記得夏天的酷熱,我也不記得有人抱怨夏天。對了,我爸爸他不是個愛抱怨的人。他確實不抱怨。那時,他的書房是一間平房,前面被一座大房子擋著陽光。他趴在那張又老又大的書桌上,用一只手支著頭,我坐在他對面,幫他記。窗子是綠油漆的,窗簾是白
的。我的相冊裏有這時期的照片,但用不著拿出來看,因爲我現在就已經看見了。
等我長大以後,他能夠和我交談、我也會思考以後,我想我才真的開始了解他的一些品格。
對于他不懂的事情他絕不說知道。字典和百科全書是他必需隨手可取的。有的東西一時查不到,他就一直記著,最後總會在什麼地方查到。他是極端認真的人,不論做什麼事,他要的不是正好,而是超出。在很多事情上,他的這種態度給人以教育,以感動。可我不說這樣的事。我要說寄信這件事。最最普通的信(絕不超重),他一定要貼兩毛至三毛錢郵票。如果去郵局寄的東西,過秤後人家說:五毛。他非貼上七毛。萬一沒時間去郵局,他就貼上一塊錢的郵票或者再多些。我把這種不可理喻的事歸爲極端認真是不是合適呢?但我認爲起碼有助于說明他對其它事情的態度。同時這也磨練出我們的耐,不與他爭,由他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他送客人從來是自己一個人跑在最前面。上年紀了,他的的功能退化的最快,可走路時你最後總是不得不拽住他,因爲他控製不住自己要往前沖。即便在醫院的走廊上走走,也是這樣。我問他,你急著去哪兒?他笑笑,說:“好好,緩下勁兒來。”可走不了幾步就又上勁兒了。
只有寫毛筆字、看字帖能使他的心靜下來。所以他常看帖,能看很長時間。寫字也很好,但消耗力。一次他給我讀一首詩:“
目不真,唯有虛影,人亦如是,終莫之領,爲之驅驅,背此真淨,若能悟之,超然獨醒。”人老了,大約對那種徹悟之後的甯靜很向往吧。尤其當他不能做到的時候。
我爸爸喜歡聽贊揚的話,當然不是任何贊揚都喜歡,總是高級一點的吧。但是他又清清楚楚地知道這樣很沒意思。有時他因爲什麼事而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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