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公墓上一小節]不知道;不知道他每晚上低低地哭泣著……”
“可是那姑娘是誰哪?”
“那姑娘……那姑娘?是一位紫丁香似的姑娘……是的,不知在哪本書上看來的一個故事罷咧。”
“可愛的故事哪,借給我那本書吧。”
“我忘了這本書的名字,多咱找到了便帶給你。就是找不到,我可以講給你聽的。”
“可愛的故事哪!可是,瞧哪,在那邊兒,那邊是我的故鄉啊!”蒙著霧似的眼珠子望著天邊,嘴犄角兒上挂著夢似的笑。
我的戀,沒誰知道的戀,沈默的戀,埋在我年輕的心底。
“如果母還活著的話,她會知道的;我會告訴她的。我要跪在她前面,讓她撫著我的頭發,告訴她,她兒子隱秘的戀。母
啊!”我也望著天邊,嘴犄角兒上挂著寂寞的笑,睜著憂郁的眼。
在課堂前的石階上坐著,從懷裏掏出母照片來悄悄地跟她說。
“母,爹愛著你的時候兒是怎麼跟你說的呢?他也講個美麗的,暗示的故事給你聽的嗎?他也是象我那麼膽怯的嗎?母
,你爲什麼要生一個膽怯的兒子哪?”
母笑著說;“淘氣的孩子。沈默地戀著不也很好嗎?”
我悄悄地哭了,深夜裏跑到這兒來幹嗎呢?夜風是冷的,夜是默靜而溫柔的;在幸福和憂郁雙重壓力下,孩子的心是脆弱的。
彈著mandolin,低低地唱著,靠在墓碑上:
我的生命有一個秘密,
一個青春的戀。
可是我戀著的姑娘不知道我的戀,
我也只得沈默。
天天在她身邊,我是幸福的,
可是依舊是孤獨的;
她不會知道一顆痛苦的孩子的心,
我也只得沈默。
她聽著這充滿著“她”的歌時,
她會說:“她是誰呢?”
直到年華度盡在塵土,我不會向她明說我的戀,
我也只得沈默!
我低下了腦袋,默默地,玲姑娘坐在前面:
“瞧哪,象憂郁詩人萊諾的手杖哪,你的臉!”
“告訴你吧,我的秘密……”可是我永遠不會告訴她真話的。“我想起了母呢!”
便又默著了,我們是時常靜靜地坐著的。我不願意她講話,瞧了她會說話的嘴我是痛苦的。有了嘴不能說自家兒的秘密,不是痛苦的啞子嗎?我到現在還不明白,爲什麼我那時不明說;我又不是不會說話的人。可是把這麼在天真的年齡上的純潔的姑娘當作戀的對象,真是犯罪的行爲呢。她是應該瑪利亞似地供奉著的,用殉教者的熱誠,每晚上爲她的康健祈禱著。再說,她講多了話就喘氣,這對于她的康健有妨礙。我情願讓她默著。她默著時,她的發,她的閉著的嘴,她的精致的鞋跟會說著比說話時更有意思的悄語,一種新鮮的,得用第六覺去谛聽的言語。
那天回去的路上,塵土裏有一朵殘了的紫丁香。給人家踐過的。她拾了起來裹在白手帕裏邊,塞在我的口袋裏。
“我家裏有許多這麼的小紫花呢,古董似的藏著,有三年前的,幹得象紙花似的。多咱到我家裏來瞧瞧吧。我有的照片和我小時候到現在的照片;還有貴重的糖果,青
的書房。”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把那天的日記抄在下面:
五月二十八日
我不想到爹那兒去,也不想上母那兒去。早上朋友們約我上麗娃栗妲搖船去;他們說那邊兒有柳樹,有花,有快樂的人門,在蘇州河裏邊搖船是江南人的專利權。我拒絕了,他們說我近來變了,是的,我變了,我喜歡孤獨。我時常獨自個在校外走著,思量著。我時常有失眠的晚上,可是誰知道我怎麼會變的?誰知道我在戀著一位孤寂的姑娘!母
知道的,可是她不會告訴別人的。我自家兒也知道,可是我告訴誰呢?
今兒玲姑娘在家裏伴父。我成天地坐在一條小河旁的樹影下,啞巴似的,什麼事也不做,戴了頂闊邊草帽。夏天慢慢兒的走來了,從那邊田野裏,從布谷鳥的叫聲裏。河邊的草象半年沒修發的人的胡髭。田岸上走著光了上半身的老實的農夫。天上沒一丁點雲。大路上,趁假日到郊外來騎馬的人們,他們的白帆布馬褲在馬背上閃爍著;我是寂寞的。
晚上,我把春天的服放到箱子裏,不預備再穿了。
明兒是玲的生日,我要到她家裏去。送她些什麼禮呢?我要送她一冊戴望舒先生的詩集,一束紫丁香,和一顆痛苦著的心。
今晚上我會失眠的。
灑車嘶嘶地在瀝青路上走過,戴白帽的天主教徒喃喃地講著她們的故
,櫥窗裏擺著小巧的日本的遮陽傘,絲睡
。不知那兒已經有蟬聲了。
牆上牽滿著藤葉,窗子前種著棵芭蕉,悉悉地響著。屋子前面有個小園,沿街是一溜法風的矮柵。走進了矮柵,從那條甬道上走到屋子前的石階去,只見門忽然開了,她亭亭地站在那兒笑著,很少見的頑皮的笑。等我走近了,一把月季花的子抛在我臉上,那些翡翠似的子全在我臉上爆了。“早從窗口那兒瞧見了你哪。”
“這是我送你的小小的禮物。”
“多謝你,這比他們送我的那些糖果,珠寶啦可愛多啦。”
“我知道那些你愛好的東西。”懇切地瞧著她。
可是她不會明白我的眼光的。我跟了她進去,默著。陳設得很簡單的一間書房,三面都有窗。一只桃花木的寫字臺靠窗放著,那邊兒角上是一只書架,李清照的詞,凡爾蘭的詩集。
“你懂法文的嗎?”
“從前我父在法
大使館任上時,帶著我一同去的。”
她把我送她的那本《我的記憶》放到書架上。屋子中間放著只沙發榻,一個天鵝絨的坐墊,前面一只圓幾,上面放了兩本貼照簿,還有只小沙發。那邊靠窗一只獨腳長幾,上面一只長頸花瓶,一束紫丁香。她把我送她的紫了香也在那兒。
“那束丁香是爹送我的,它們枯了的時候,我要用紫的綢把它們包起來,和母
織的絨衫在一塊兒。”
她站在那兒,望著那花。太陽從白窗紗裏透過來,撫摸著紫丁香的花朵和她的頭發,溫柔地。窗紗上有芭蕉的影子。閑靜浸透了這書房。我的靈魂,思想,全流向她了,和太陽的觸手一同地撫摸著那丁香,她的頭發。
“爲什麼單看重那兩束丁香呢?”
她回過身來,用那蒙著霧似的眼光望我,過了一會才說道:“你不懂的。”我懂的!這霧似的眼光,這一刹那,這一句話,在我的記憶上永遠是新鮮的。我的靈魂會消滅,我的身子會朽腐,這記憶永遠是新鮮的。
窗外一個戴白帆布遮陽帽的影子一閃,她猛的跳起來,跑了出去。我便瞧一下壁上的陳設。只挂著一架銀灰的畫框,是monet的田舍畫,蒼郁的夏日的彩和簡樸的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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