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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書藝人》第13節

第2小節
老舍作品

  [續鼓書藝人第13節上一小節]!”窩囊廢受了委屈。“怎麼不比你多?用得著的字我都認識。好好聽著,我來念。”

  兄弟倆哼起鼓詞來了。窩囊廢念一句,寶慶念一句,哥兒倆都很高興。很快就練熟了一個段子。窗紙發白的時候,窩囊廢主張睡覺,寶慶同意了,可是他睡不著。他又想起了一件揪心的事。琴珠要是不幹,那小劉也就不會來彈弦子了。“大哥,”他問:“您給彈彈弦子怎麼樣?”

  “我?”窩囊廢應著,“我——圖什麼呢?”

  “爲了愛guo,也給自個兒增光,”寶慶說得很快,“咱們的名字會用大黑ti字登在報上。明白嗎?會管咱們叫‘先生’。秀蓮小jie,方寶慶先生。您准保喜歡。”

  沒人答碴,只聽得一陣鼾聲。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寶慶醒來一看,那把一向放在屋角裏的三弦不見了。他跳下了chuang。怎麼,丟了!沒了這個寶貝,可就算玩完了。他用手揉著禿腦門,難過地叫起來。倒黴,真倒黴。寶貝三弦呀,丟了!他一擡頭,看見窩囊廢的chuang空了——他笑了起來。

  他急忙出了旅館,往小河邊跑。他知道窩囊廢喜歡坐在shui邊。他一下子就找到了窩囊廢。他坐在一塊黑se的大石頭上,正撥拉著琴弦。這麼說,窩囊廢是樂意給彈弦子了。他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走回旅館去吃早飯。問題都迎刃而解了,有了彈弦子的,就不是非小劉不可了。

  寶慶和秀蓮加入了一個抗日團ti,這個團ti正准備上演一出三幕話劇。幕間休息的時候,要方家在幕前演出。寶慶很激動,也很得意。

  重慶來的公共汽車司機,捎來了報紙。他看著劇目廣告,得意的心直跳。他、他哥哥和秀蓮的名字都在上面。用的是黑ti大字,先生、小jie的尊稱。他象個小學生一樣,大喊大叫地把報紙拿給全家看。窩囊廢和秀蓮都很高興。二nainai說話還是那麼尖酸。“叫你先生又怎麼樣?”她挖苦地說,“還不是得自個兒掏車馬費。”

  彩排那天,他們早早地就起來了,穿上最好的yi服。秀蓮穿的是一件淺綠的新綢旗袍,皮鞋。小辮上紮的是白緞帶。吃完早飯,她練習走道不扭屁gu。要跟地道的演員同臺演戲,得莊嚴點。走道要兩手下垂,背挺得筆直,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窩囊廢刮了胡子。他難得刮胡子,這回不但刮了,而且刮得非常認真仔細,一根胡子也沒漏網。末了,他把鬓角和腦後的頭發也修了修。他穿了件深藍的大褂,正好跟兄弟的灰大褂相配。爲了顯得利落,他用長長的寬黑綢帶把褲腳紮了起來。

  中午時分,他們進了城。寶慶打算好好請大哥吃上一頓,報答大哥成全他的一番美意。但轟炸後的重慶那麼荒涼,劫後余燼的景象,倒了他們的胃口。有些燒毀的房子已經重建起來了。有些還是黑糊糊的一堆破爛,有的孤零零地只剩了一堵牆,人們用茅草靠著這堵牆搭起了小棚棚,繼續于他們的營生。滿眼令人心酸的戰爭創傷,一堆堆發黑的斷磚殘瓦。寶慶覺著眼前是一具巨大的屍ti,瘡痍密布。他一個勁地打顫。還是先吃點東西好,給身子和心靈都補充點營養。他們來到一家飯館,飽餐一頓,然後上戲院去會同行——地道的演員,多一半是年青人。

  一見方家兄弟,大家都迎了上來。所有的青年男女,都管寶慶叫“先生”,他非常得意。這跟唱堂會太不一樣了,人家那是把他們當下人使喚。

  一開幕,劇團團長就請寶慶哥兒倆坐在臺側看戲。寶慶從沒看過文明戲。他以爲既是話劇嘛,必是一個個演員輪流走上臺,一人說一通莫名其妙的話。誰知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演員們說話,就跟在家裏或在茶館裏一樣。寶慶瞧出來演員訓練有素,劇本的技巧也叫人歎服。真了不起,真帶勁兒!他直挺挺地坐著,幾乎連呼吸也忘了。沒有華麗的戲裝,沒有震耳慾聾的鑼鼓聲,就是平常人演平常人。他悄悄對大哥說,“這才是真正的藝術。”窩囊廢點點頭,“就是,真正的藝術。”

  秀蓮簡直入了迷。這跟她自己的表演完全不同。她習慣于唱書,從來沒想到能這樣來表現情節。雖說是做戲,這可也是生活,她覺出來劇情感染了觀衆。她要也能這樣該多好。幕落了。一個挺ti面的小夥子走過來,鞠了一躬,“方小jie,該您的了。”他面帶笑容,放低了聲音。“不用忙。我們的道具又老又沈,換一次景且得等半天呢。”

  窩囊廢鄭重其事地走上臺,秀蓮跟在後面。幕前擺好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還支著一面鼓。窩囊廢挺有氣派地站住,面向觀衆。一本正經地慢慢卷起袖子,搔了搔腦袋,彈了起來。

  觀衆嗡嗡地說起話來。窩囊廢猶豫了一下,接著還往下彈。他不了解劇院觀衆,不知道他們在幕間休息的時候,喜歡松一口氣。觀衆沒見過唱大鼓的,也不注意換景時幕前有些什麼。見一個男人和一位姑娘走上臺來,他們楞了一刹那,瞧了兩眼。姑娘是個小個兒,臉上幾乎沒化裝。說實在的,在那麼強的燈光下,根本就看不出她的五官。不過是綠綢旗袍頂上一輪小小的圓月亮罷了。

  前排有兩三個人站起來,走進休息室。有人在招呼賣花生的,有人談論劇情,或傳播打仗的消息。都認爲這個劇挺不錯。可是,它的意義到底在哪裏呢?有些人大聲議論了起來。

  窩囊廢閉上了眼,受這樣的氣!這些人真野蠻!他住手不彈了。秀蓮還在唱。她今天是秀蓮小jie。她來是爲了唱書,那麼她就得唱下去。她不能在這麼些個生人面前栽跟頭。她繼續唱,嗡嗡聲越來越大。她當機立斷,掐掉了一兩段,把鼓楗子放下,向沒有禮貌的觀衆鞠了個躬,走下了臺。走到臺側,她掉了淚。

  寶慶想安慰她,她哭得更厲害了,肩膀一抽一抽的。過來了幾個年青的女演員。“別難過,秀蓮小jie,”她們說,“您唱得好極了。這些人不懂行。”一個長著甜甜臉兒的姑娘,用胳膊摟著秀蓮,替她擦幹了眼淚。“我們都是演戲的,小東西,”她耳語說,“我們懂。”秀蓮又快活了起來。

  窩囊廢站在臺側,臉氣得通紅。“我回家去,兄弟,”他說著,放下了三弦。寶慶拉住他的胳膊。“別那麼說,”他挺了挺song膛。“我還沒唱呢。”

  幾個年青漂亮的女演員聽見窩囊廢的話,趕緊走過來。她們攥他的手,拍他的肩。“別,先生,別走。”窩囊廢坐了下來。他的氣消了。因爲得意,紅了臉。他如今也是個“先生”,是個真正的藝術家了。

  第二幕完了以後,方家兄弟象上戰場的戰士,肩並肩走上了臺。觀衆還在嗡嗡地講話,寶慶站住,照例笑了一笑。沒什麼反應。他跺跺腳,晃了晃油亮亮的腦袋。停了一小會,等擠滿人的劇場稍稍安靜一點,寶慶拿起了鼓楗子。雖說臉上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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