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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海集》上 任

第2小節
老舍作品

  [續櫻海集上 任上一小節]意,得喂喂這群家夥。辦公費可以不撒手;得花點飯錢。

  “走哇,弟兄們,五福館!”尤老二去穿灰哔叽夾袍。

  老趙的倭瓜臉裂了紋,好似是熟透了。老劉五十多年製成的石頭腮幫笑出兩道縫。老王老褚也都複活了,仿佛是。大家的嗓子裏全有了津液,找不著話說也舔舔嘴chun

  到了五福館,大家確是自己朋友了,不客氣:有的要shui晶肘,有的要全家福,老劉甚至于想吃鍋火晶ji,而且要雙上。吃到半飽,大家覺得該研究了。老劉當然先發言,他的歲數頂大。石頭腮幫上紅起兩塊,他喝了口酒,夾了塊肘子,吸了口煙。“稽察長!”他掃了大家一眼:“煙土,暗門子,咱們都能手到擒來。那反——反什麼?可得小心!咱們是幹什麼的?傷了義氣,可合不著。不是一共才這麼一小堆洋錢嗎?”尤老二被酒勁催開了膽量:“不是這麼說,劉大哥!李司令派咱們哥幾個,就爲拿反動派。反動派太多了,不趕緊下手,李司令就坐不穩;他吹了,還有咱們?”

  “比如咱們下了手,”老趙的酒氣隨著煙噴出老遠,“斃上幾個,咱們有槍,難道人家就沒有?還有一說呢,咱們能老吃這碗飯嗎?這不是怕。”

  “誰怕誰不是人養的!”老褚馬上研究出來。

  老趙接了過來:“不是怕,也不是不幫李司令的忙。義氣,這是義氣!好尤二哥的話,你雖然幫過我們,公面私面你也比我們見的廣,可是你沒上過山。”

  “我不懂?”尤老二眼看空中,冷笑了聲。

  “誰說你不懂來著?”葫蘆嘴的王小四冒出一句來。“是這麼著,哥兒們,”尤老二想烹他們一下:“捧我尤老二呢,交情;不捧呢,”又向空中一笑,“也沒什麼。”“稽察長,”又是老劉,這小子的眼睛老瞪著:“真幹也行呀,可有一樣,我們是夥計,你是頭目;毒兒可全歸到你身上去。自己朋友,歹話先說明白了。叫我們去掏人,那容易,沒什麼。”

  尤老二胃中的海參全冰涼了。他就怕的是這個。夥計辦下來的,他去報功;反動派要是請吃“黑棗”可也先請他!但是他不能先害怕,事得走著瞧。吃“黑棗”不大舒服,可是報功得賞卻有勁呢。尤老二混過這麼些年了,哪宗事不是先下手的爲強?要幹就得玩真的!四十多了,不爲自己,還不爲兒子留下點什麼?都象老劉們還行,顧腦袋不顧屁gu,幹一輩子黑活,連墳地都沒有。尤老二是虛子①,會研究,不能只聽老劉的。他決定幹。他得捧李司令。弄下幾案來,說不定還會調到司令部去呢。出來也坐坐汽車什麼的!尤老二不能老開著正步上任!

  湯使人的胃與氣一齊寬暢。三仙湯上來,大家緩和了許多。尤老二雖然還很堅決,可是話軟和了些:“夥計們,還得捧我尤老二呀,找沒什麼刺兒的弄吧——活該他倒黴,咱們多少露一手。你說,腰裏帶著硬的,淨弄些個暗門子,算哪道呢?好啦!咱們就這麼辦,先找小的,不刺手的辦,以後再說。辦下來,咱們還是這兒,shui晶肘還不壞,是不是?”“秋天了,以後該吃紅焖肘子了。”王小四不大說話,一說可就說到根上。

  尤老二決定留王小四陪著他辦公,其余的人全出去踩訪。不必開單子了,等他們踩訪回來再作報告。是的,他得去買筆墨硯和洗臉盆。他自己去買,省得有偏有向。應當來個文書,可是忘了和李司令說。暫時先自己寫吧,等辦下案來再要求添文書;不要太心急,尤老二有根。二爹的兒子,聽說,會寫字,提拔他一下吧。將來添文書必用二爹的兒子,好啦,頭一天上任,總算不含糊。

  只顧在路上和王小四瞎扯,筆墨硯到底還是沒有買。辦公室簡直不象辦公室。可是也好:刷刷地寫一氣,只是心裏這麼想;字這種玩藝刷刷的來的時候,說真的,並不多;要寫哪個,哪個偏偏不在家。沒筆墨硯也好。辦什麼呢,可是?應當來份報紙,哪怕是看看廣告的圖呢。不能老和王小四瞎扯,雖然是老朋友,到底現在是官長與夥計,總得有個分寸。門口已經站過了,茶已喝足,月份牌已翻過了兩遍。再沒有事可幹。盤算盤算家事,還有希望。薪shui一百二,辦公費八十——即使不能全數落下——每月一百五可靠。慢慢地得買所小房。ma的商二狗,跟張宗昌走了一趟,幹落十萬!沒那個事了,沒了。反動派還不就是他們麼?哪能都象商二狗,資資本本地看著?誰不是錢到手就迷了頭?就拿自己說吧,在稅卡子上不是也弄了兩三萬嗎?都哪兒去了?吃喝玩樂的慣了,再天天啃窩窩頭?受不了,誰也受不了!是的,他們——憑良心說,連尤老二自己——都盼著張督辦回來,當然的。ma的,丁三立一個人就存著兩箱軍用票呢!張要是回來,打開箱子,老丁馬上是財主!拿反動派,說不下去,都是老朋友。可是月薪一百二,辦公費八十,沒法兒。得拿!ma的腦袋掉了碗大的疤,誰能顧得了許多!各自奔前程,誰叫張大帥一時回不來呢。拿,斃幾個!尤老二沒上過山,多少跟他們不是一夥。

  四點多了,老劉們都沒回來。這三個家夥是真踩窩子①去了,還是玩去了?得定個辦公時間,四點半都得回來報告。假如他們幹脆不回來,象什麼公事?沒他們是不行,有他們是個累贅,真他ma的。到五點可不能再等;八點上班,五點關門;夥計們可以隨時出去,半夜裏拿人是常有的事;長官可不能老伺候著。得告訴他們,不大好開口。有什麼不好開口,尤老二你不是頭目麼?馬上告訴王小四。王小四哼了一聲。什麼意思呢?

  “五點了,”尤老二看了千佛山一眼,太陽光兒在山頭上放著金絲,金光下的秋草還有點綠se。“老王你照應著,明兒八點見。”

  王小四的葫蘆嘴閉了個嚴。

  第二天早晨,尤老二故意的晚去了半點鍾,拿著點勁兒。

  萬一他到了,而夥計們沒來,豈不是又得爲難?

  夥計們卻都到了,還是都低著頭坐在板凳上吸煙呢。尤老二想揪過一個來揍一頓,一群死鬼!他進了門,他們照舊又都立起來,立起來的很慢,仿佛都害著腳氣。尤老二反倒笑了;破口罵才合適,可是究竟不好意思。他得寬宏大量,誰叫輪到自己當頭目人呢,他得拿出虛子勁兒,嘻嘻哈哈,滿不在乎。

  “嗨,老劉,有活兒嗎?”多麼自然,和氣,夠味兒;尤老二心中誇贊著自己的話。

  “活兒有,”老劉瞪著眼,還是一臉的官司:“沒辦。”“怎麼不辦呢?”尤老二笑著。

  “不用辦,待會了他們自己來。”

  “嘔!”尤老二打算再笑,沒笑出來。“你們呢?”他問老趙和老褚。

  兩人一齊搖了搖頭。

  “今天還出去嗎?”老劉問。

  “啊,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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