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櫻海集犧 牲上一小節]吃吃西餐,倒那個!”
我真有心告訴他,把他的姓改爲“毛爾”或“毛利司”,豈不很那個?可是沒好意思。我和老梅要了菜。
菜來了,毛博士吃得確不帶勁。他的窪臉上好象要滴下來,時時的向著桌上發楞。老梅又開玩笑了:“要是有兩三個女朋友,博士?”
博士忽然地醒過來:“一男一女;人多了是不行的。真哪。
在自己的小家庭裏,兩個人炖一只吃吃,真惬意!”“也永遠不請客?”老梅是能板著臉裝傻的。
“美人不象中
人這樣亂交朋友,中
人太好交朋友了,太不懂愛惜時間,不行的!”毛博士指著臉子教訓老梅。
我和老梅都沒挂氣;這位博士確是真誠,他真不喜歡中人的一切——除了地毯。他生在中
,最大的犧牲,可是沒法兒改善。他只能厭惡中
人,而想用全力組織個美
式的小家庭,給生命與中
增點光。自然,我不能相信美
精神就象是他所形容的那樣,但是他所看見的那些,他都虔誠地信奉,澡盆和沙發是他的神。我也想到,設若他在美
就象他在中
這樣,大概他也是沒看見什麼。可是他的確看見了美
的電影園,的確看見了中
人不幹淨,那就沒法辦了。
因此,我更對他注意了。我決不會治好他的苦悶,也不想分這份神了。我要看清楚他到底是怎回事。
雖然不給老梅代課了,可還不斷找他去,因此也常常看到毛博士。有時候老梅不在,我便到毛博士屋裏坐坐。
博士的屋裏沒有多少東西。一張小,旁邊放著一大一小兩個鐵箱。一張小桌,鋪著雪白的桌布,擺著點文具,都是美
貨。兩把椅子,一張爲坐人,一張永遠坐著架打字機。另有一張搖椅,放著個爲賣給洋人的團龍繡枕。他沒事兒便在這張椅上搖,大概是想把光
搖得無可奈何了,也許能快一點使他達到那個目的。窗臺上放著幾本洋書。牆上有一面哈佛的班旗,幾張在美
照的像片。屋裏最帶中
味的東西便是毛博士自己,雖然他也許不願這麼承認。
到他屋裏去過不是一次了,始終沒看見他擺過一盆鮮花,或是貼上一張風景畫或照片。有時候他在校園裏偷折一朵小花,那只爲在他的洋服上。這個人的理想完全是在創造一個人爲的,美
式的,暖潔的小家庭。我可以想到,設若這個理想的小家庭有朝一日實現了,他必定放著窗簾,就是外面的天
變成紫的,或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他也沒那麼大工夫去看一眼。大概除了他自己與他那點美
精神,宇宙一切並不存在。
在事實上也證明了這個。我們的談話限于金錢、洋服、女人、結婚、美電影。有時候我提到政治,社會的情形、文藝,和其他的我偶爾想起或哄動一時的事,他都不接碴兒。不過,設若這些事與美
有關系,他還肯敷衍幾句,可是他另有個說法。比如談到美
政治,他便告訴我一件事實:美
某議員結婚的時候,新夫婦怎樣的坐著汽車到某禮拜堂,有多少巡警去維持秩序,因爲教堂外觀者如山如海!對別的事也是如此,他心目中的政治、美術、和無論什麼,都是結婚與中産階級文化的光華方面的附屬物。至于中
,中
還有政治、藝術、社會問題等等?他最恨中
電影;中
電影不好,當然其他的一切也不好。對中
電影最不滿意的地方便是男女不摟緊了熱吻。
幾年的哈佛生活,使他得到那點美精神,這我明白。我不明白的是:難道他不是生在中
?他的家庭不是中
的?他沒在中
——在上美
以前——至少活了二十來歲?爲什麼這樣不明白不關心中
呢?
我試探多少次了,他的家中情形如何,求學與作事的經驗……哼!他的嘴比石頭子兒還結實!這就奇怪了,他永遠趕著別人來閑扯,可是他又不肯說自己的事!
和他交往快一年了,我似乎看出點來:這位博士並不象我所想的那麼簡單。即使他是簡單,他的簡單必是另一種。他必是有一種什麼宗教的戒律,使他簡單而又深密。
他既不放松了嘴,我只好從新估定他的外表了。每逢我問到他個人的事,我留神看他的臉。他不回答我的問題,可是他的臉並沒完全閑著。他一定不是個壞人,他的臉出賣了他自己。他的深密沒能完全勝過他的簡單,可是他必須要深密。或者這就是毛博士之所以爲毛博士了;要不然,還有什麼活頭呢。人必須有點什麼抓得住自己的東西。有的人把這點東西永遠放在嘴邊上,有的人把它永遠埋在心裏頭。辦法不同,立意是一個樣的。毛博士想把自己拴在自己的心上。他的美精神與理想的小家庭是挂在嘴邊上的,可是在這後面,必是在這“後面”才有真的他。
他的臉,在我試問他的時候,好象特別的窪了。從那最窪的地方發出一點黑晦,慢慢地布滿了全臉,象片霧影。他的眼,本來就低深不易看到,此時便更往深去了,仿佛要完全藏起去。他那些彼此永遠擠著的牙輕輕咬那麼幾下,耳根有點動,似乎是把心中的事嚴嚴地關住,唯恐走了一點風。然後,他的眼忽然發出些光,臉上那層黑影漸漸地卷起,都卷入頭發裏去。“真哪!”他不定說什麼呢,與我所問的沒有萬分之一的關系。他勝利了,過了半天還用眼角撩我幾下。只設想他一生下來便是美
博士,雖然是簡截的辦法,但是太不成話。問是問不出來,只好等著吧。反正他不能老在那張椅上搖著玩,而一點別的不幹。
光會把人事篩出來。果然,我等到一件事。
快到暑假了,我找老梅去。見著老梅,我當然希望也見到那位苦悶的象征。可是博士並沒露面。
我向外邊一歪頭“那位呢?”
“一個多星期沒露面了,”老梅說。
“怎麼了?”
“據別人說,他要辭職,我也知道的不多,”老梅笑了笑,“你曉得,他不和別人談私事。”
“別人都怎說來?”我確是很熱心的打聽。
“他們說,他和學校訂了三年的合同。”
“你是幾年?”
“我們都沒合同,學校只給我們一年的聘書。”“怎麼單單他有呢?”
“美精神,不訂合同他不幹。”
整象毛博士!
老梅接著說:“他們說,他的合同是中英文各一份,雖然學校是中人辦的。博士大概對中
文字不十分信任。他們說,合同訂得是三年之內兩方面誰也不能辭誰,不得要求加薪,也不准減薪。雙方簽字,美
精神。可是,幹了一年——這不是快到暑假了嗎——他要求加薪,不然,他暑假後就不來了。”
“嘔,”我的腦子轉了個圈。“合同呢?”
“立合同的時候是美精神,不守合同的時候便是中
精神了。”老梅的嘴往往失于刻薄。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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