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櫻海集犧 牲上一小節]常地難聽,好象心裏滿蓄著眼淚似的。他是舍不得我們,他真寂寞;可是他又不能上“中”澡堂去,無論是多麼幹淨!
等到我們下了樓,走到院中,我看見博士在一個樓窗裏面望著我們呢。陽光斜射在他的頭上,鼻子的影兒給臉上印了一小塊黑;他的上身前後地微動,那個小黑塊也忽長忽短地動。我們快走到校門了,我回了回頭,他還在那兒立著;獨自和陽光反抗呢,仿佛是。
在路上,和在澡堂裏,老梅有幾次要提說毛博士,我都沒接碴兒。他對博士有點不敬,我不願意被他的意見給我對那個人的印象染上什麼顔,雖然毛博士給我的印象並不甚好。我還不大明白他,我只覺得他象個半生不熟的什麼東西——他既不是上海的小流氓,也不是在美
長大的:不完全象中
人,也不完全象外
人。他好象是沒有根兒。我的觀察不見得正確,可是不希望老梅來幫忙;我願自己看清楚了他。在一方面,我覺得他別扭;在另一方面,我覺得他很有趣——不是值得交往,是“龍生九種,種種各別”的那種有趣。
不久,我就得到了個機會。老梅托我給代課。老梅是這麼個人:誰也不知道他怎樣布置的,每學期中他總得請上至少兩三個禮拜的假。這一回是,據他說,因爲他的大侄子被瘋狗咬了,非回家幾天不可。
老梅把鑰匙交給了我,我雖不在他那兒睡,可是在那裏休息和預備功課。
過了兩天,我覺出來,我並不能在那兒休息和預備功課。只要我一到那兒,毛博士就象毛兒似的飛了來。這個人寂寞。有時候他的眼角還帶著點淚,仿佛是正在屋裏哭,聽見我到了,趕緊跑過來,連淚也沒顧得擦。因此,我老給他個笑臉,雖然他不叫我安安頓頓地休息會兒。
雖然是菊花時節了,可是北方的秋晴還不至于使健康的人長籲短歎地悲秋。毛博士可還是那麼憂郁。我一看見他,就得望望天。他仿佛會自己製造一種苦雨淒風的境界,能把屋裏的陽光給趕了出去。
幾天的工夫,我稍微明白些他的言語了。他有這個好:他能滿不理會別人怎麼向他發楞。誰愛發楞誰發楞,他說他的。他不管言語本是要彼此傳達心意的;跟他談話,我得設想著:我是個留聲機,他也是個留聲機;說就是了,不用管誰明白誰不明白。怪不得老梅拿博士開玩笑呢,誰能和個留聲機推心置腹的交朋友呢?
不管他怎樣吧,我總想治治他的寂苦;年青青的不該這樣。
我自然不敢再提洗澡與聽戲。出去走走總該行了。“怎能一個人走呢?真!”博士又歎了口氣。
“一個人怎就不能走呢?”我問。
“你總得享受享受吧?”他反攻了。
“啊!”我敢起誓,我沒這麼胡塗過。
“一個人去走!”他的眼睛,雖然那麼窪,冒出些火來。“我陪著你,那麼?”
“你又不是女人,”他歎了口長氣。
我這才明白過來。
過了半天,他又找補了一句:“中人太髒,街上也沒法走。”
此路不通,我又轉了彎。“找朋友吃小館去,打網球去;或是獨自看點小說,練練字……”我把銷磨光的辦法提出一大堆;有他那套責任洋服在面前,我不敢提那些更有意義的事兒。
他的回答倒還一致,一句話抄百宗:沒有女人,什麼也不能幹。
“那麼,找女人去好啦!”我看准陣式,總攻擊了。“那不是什麼難事。”
“可是犧牲又太大了!”他又放了胡塗炮。
“嗯?”也好,我倒有機會練習眨巴眼了;他算把我引入了迷魂陣。
“你得給她買東西吧?你得請她看電影,吃飯吧?”他好象是審我呢。
我心裏說:“我管你呢!”
“當然得買,當然得請。這是美規矩,必定要這樣。可是中
人窮啊;我,哈佛的博士,才一個月拿二百塊洋錢——我得要求加薪!——哪裏省得出這一筆費用?”他顯然是說開了頭,我很注意地聽。“要是花了這麼一筆錢,就順當地訂婚、結婚,也倒好喽,雖然訂婚要花許多錢,還能不買倆金戒指麼?金價這麼貴!結婚要花許多錢,蜜月必須到別
玩去,美
的規矩。家中也得安置一下:鋼絲
是必要的,洋澡盆是必要的,沙發是必要的,鋼琴是必要的,地毯是必要的。哎,中
地毯還好,連美
人也喜愛它!這得用幾多錢?這還是順當的話,假如你花了許多錢買東西,請看電影,她不要你呢?錢不是空花了?美
常有這種事呀,可是美
人富哇。拿哈佛說,男女的交際,單講吃冰激淩的錢,中
人也花不起!你看——”
我等了半天,他也沒有往下說,大概是把話頭忘了;也許是被“中”氣迷糊了。
我對這個人沒辦法。他只好苦悶他的吧。
在老梅回來以前,我天天聽到些美的規矩,與中
的野蠻。還就是上海好一些,不幸上海還有許多中
人,這就把上海的地位低降了一大些。對于上海,他有點害怕:野
、強盜、殺人放火的事,什麼危險都有,都是因爲有中
人——而不是因爲有租界。他眼中的中
人,完全和美
電影中的一樣。“你必須用美
的精神作事,必須用美
人的眼光看事呀!”他談到高興的時候——還算好,他能因爲談講美
而偶爾地笑一笑——老這樣囑咐我。什麼是美
精神呢?他不能簡單地告訴我。他得慢慢地講述事實,例如家中必須有澡盆,出門必坐汽車,到
有電影園,男人都有女朋友,冬天屋裏的溫度在七十以上,女人們好看,客廳必有地毯……我把這些事都串在一
,還是不大明白美
精神。
老梅回來了,我覺得有點失望:我很希望能一氣明白了毛博士,可是老梅一回來,我不能天天見他了。這也不能怨老梅。本來嗎,咬他的侄子的狗並不是瘋的,他還能不回來嗎?
把功課教到哪裏交待明白了,我約老梅去吃飯。就手兒請上毛博士。我要看看到底他是不能享受“中”式的交際呢,還是他舍不得錢。
他不去。可是善意地辭謝:“我們年青的人應當省點錢,何必出去吃飯呢,我們將來必須有個小家庭,象美那樣的。鋼絲
、澡盆、電爐,”說到這兒,他似乎看出一個理想的小樂園:一對兒現代的亞當夏娃在電燈下低語。“沙發,兩人讀著《結婚的愛》,那是真正的快樂,真哪!現在得省著點……”
我沒等他說完,扯著他就走。對于不肯花錢,是他有他的計劃與目的,假如他的話是可信的;好了,我看看他享受一頓可口的飯不享受。
到了飯館,我才明白了,他真不能享受!他不點菜,他不懂中菜。“美
也有很多中
飯鋪,真哪。可是,中
菜到底是不衛生的。上海好,吃西餐是方便的。約上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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