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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雛》《醫生》

第2小節
沈從文作品

  [續虎雛《醫生》上一小節]上真常常使人生氣。我又不是能夠躲到家裏的人,我的職務這四月來派上了多少分差事,人家客客氣氣的站到我面前說:‘先生,對不起,××又壞了,你來看看罷,對不起,對不起!’或者說:‘我們的寶寶要先生給他葯,同時我們爲先生預備得有好酒。’……我這酒哪裏能戒絕?天氣是這樣暖和,主人又是這樣殷勤,莫說是酒,就是一杯醋我也得喝下肚去。就因爲那天在上東門余家,喝了那麼一杯,同那老太太談了半天故事,我覺得有點醉意,忽然想起一些做小孩子的事情,我不願意回 轉到我的家中等待病人叫喚了。到後我向上東門的街上走了一陣,出了街,又到堤上走了一陣。這個雨後放晴的晚春,給我的血興奮起來,我忘記了我所走的路有多遠。待到我把腳步稍稍停頓留在一家店鋪前面時,我有點糊糊塗塗,好象不知不覺,就走了有十裏路遠近,停腳的一家,好象是十裏莊賣洋線最有名的一家。

  爲什麼就到了這裏,我真一點不清楚。聽到象是很熟耳的一個人喊我的聲音,我回頭去看時,才見到兩個人,卻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曾認識過。他們向我點頭,要我進那鋪子裏去。本來我不想答應的,因爲我覺得有了很久不曾到過十裏鋪來,十裏鋪象已很熱鬧許多了,我想沿街走去,看看有什麼人在路上害熱病沒有。

  那時從一個小弄堂裏,跑出一個壯實得象廚子模樣的年青人來,臉兒紅紅的似乎等了我許久的樣子,見了我就一把揪著yi角不放。我是一個醫生,被一個不識面的人當街揪著,原不算什麼奇怪事情,我因職業的經驗,養成慣于應付這些事情的人了。那時這人既揪著我不放手,我知道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我說:‘怎麼樣,我的師傅,是不是熱油燒了你那最好幫手的指頭?’好象這句話只是我自己說來玩玩的一句話,他明白醫生是常常胡亂估計當前的主顧的,只說著‘你來了真好’,就拉著我向一條小巷裏走去。我一面走一面望到這廚子大師傅模樣的年青人側面,才明白我有了點糊塗。我認識他是地保一 類有身分的人的兒子了。我心想一定是這憨人家裏來了客,爸爸囑咐他請幾個熟人作陪,故遇到了我後,就拉著跑回家去了。這酒我並不想喝的,因爲陪什麼委員我並不感興趣,我說:‘老弟,你慢走一點,我要問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不能把我隨便拉去的,我這時不可爲你陪什麼闊人喝酒,我不能受你家的款待。我還有許多別的事情要即刻去做,我是一個郎中,偷閑不得,李家請我開方子,張家請我開方子,我的事情很多!’可是這個人一句話也不說,還是把我拖著走過一條有牛糞的肮髒小巷,又從一個園牆缺口chu爬進去,經過一個菜園,我記得我腳下踹倒了許多青菜。我們是那麼匆忙,全是從菜畦上踐踏,毫不知道顧惜這些嫩嫩的菜苗。你們明白的,一 個醫生照例要常常遇到這類稀奇事情的,人家的兒子中風了,什麼太太爲一百錢賭氣鬧玩似的用繩子套到頸項上去了,什麼有身分的胖子跌到地下爬不起身了,總而言之,這些事情在這個小城裏成天會發生一件兩件。出了事的人,第一個記起要找尋的便是醫生。照例他們見了你話也不必多說,只要一手撈著你就帶著你飛跑,許多人疑心你會逃tuo,還只想擒你的yi領,因爲那麼才可以走得更快一點。若不是我脅下常常夾了一個葯包,若不是我在這市鎮上很有了些年歲,那些婦人家中發生了什麼事情時,蓬頭散發眼淚汪汪當街一把扭著,不讓我分辯,拖著就走,不是有許多笑話了嗎?若是這裏的警察,全不認識我,他爲了執行他那神聖的責任,見到這情形,我不是還得跟他到局裏去候質嗎?可是我是一個成天在街上走,成天在街上被拉的人,大家對我都認識了,大家都不注意我被人拖拖拉拉是爲什麼事了。我自己,自然更不能奇怪拉我的人了。如今就正是這樣子。這人拖我從菜園裏走,我也隨了他走,這人拖我從一個農莊人家前門走進又打後門走出,我也毫不覺得奇怪。我聽到有些狗對我汪汪的吠,有許多ji從頭上飛過去,心裏卻想這一定不是喝酒陪客的事,一定出了別的什麼岔子,這人才那麼慌張失措,才那麼著急,這人家裏或者有一個人快要落氣了,或者已經落氣我趕去也無濟于事了。想到這樣還想到那樣,我的酒意全失于奔跑中。我走得有點發喘,卻很願意快到一點,看看是不是我還能幫這個人一點忙。一個醫生人人都說是沒有良心同感情的,你們可不知道當我被一個陌生人拉著不放向前奔竄時,我心裏湧著多少同情。我爲一點自私,爲了一點可以說是不高明的感情,我很願意有許多人都在垂危情形中,卻因爲我chu治得法回複轉來。我要那種自信,就是我可以憑我這經驗以及熱忱,使我的病人都能化險爲夷。可是,經過我的診治,不拘是害急病的,害痨病的,他一連到過我chu有好幾回,或是我到過他chu一連有好幾回,到後當他沒有辦法死去的時節,我爲了病人的病,爲了自己的醫道,我的寂寞,誰也不會相信有那麼久那麼深。我常常到街上遇見一些熟人的臉孔,我從這些臉孔上,想及那人請我爲他家裏人治病時如何緊張惶遽,到後人要死了他又如何悲哀,人死過一陣了他又如何善忘,我心上真有說不盡的難受。你們看,這就是你們說的沒良心的醫生的事!他每天就這麼想,爲這些人事光景暗暗的歎息。他每天還得各chu去找那些新的惆怅,每天必有機會可以碰到一件兩件。……讓我說正經事情吧,我不是說我被那個人在我不熟習的路上拖走了好一會兒嗎?

  到後我們到野外了。這人還是毫不把我放松,看情形我們應走的路還很遠,我心裏有點不安了。我說:‘漢子,你這是怎麼啦,你那麼忙,我是不願意再走一步了的。我是上了年紀的人,不如你這樣精壯。我們應當歇一 會兒,吐吐氣。’他望了我一下,看出我的不中用chu了,稍稍把腳步放慢了一點。

  因爲兩人把腳步放慢了一點,我才能夠注意一下,望清楚我們是在一條小小的鄉村路上走,走完了一坪shui田,就得上山了。我心裏打算這人的家一定是住在山寨堡子裏的,家裏有媳婦生養兒子,媳婦難産血暈,使他也發瘋了。不知爲什麼我那時卻以爲把事情猜准了,就問他說:‘她不說話是不是?’他說:‘是的。’‘那無妨,你用shui噴過她嗎?’他好象奇怪的很,向我望著:‘用shui可以噴嗎?’我點點頭,又問他:‘有多久了咧?’他好象在計算日子,又象計算不清楚,忽然重新想起病人的危險情形,就又拉著我飛跑了,我以爲我很明白他的意思,我以爲我很理解這個人,因爲憑我的經驗,我的信心,與對于病人的熱情,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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