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好管閑事的人煥乎先生上一小節]敢的貧乏則與天才的貧乏一樣:在學問上努力有時用不著天才,在戀愛上則除了期望命運中的女人具特別勇敢外,在他的本身,祈禱是永遠也不敢大聲的了!
煥乎先生坐在窗前的時間,到近來似乎更長了。
再不作什麼,只呆坐。
住在上海的弄堂房子,住得有經驗的人,全明白有許多事是不象住北京地方公寓那麼隔閡的。房子的構造特別,給了許多機會使左鄰右舍發出一種不可免的關系。在早上,把窗子打開,或者上曬臺,適如其會的情形,互相望得到,那是常有的。晚上則房中的燈更成了認識的媒介。即或是人人都知道把窗簾一類東西來蓋掩自己房中的一切,不使給另一人知道,但那非故意的給別人的機會的事,仍有許多許多。何況是縱間隔一層薄簾,且即或是一層厚氈,假若是,——譬如說,一個女人的笑聲,能不能用窗前的絨簾遮掩,就不再讓鄰居聽到呢?——假若是,女子又並不缺少,且假若是這女子爲年青的相貌也很好的女子,這影響,會不會使對樓或隔戶一個男子爲這邊一舉一動心跳?
各把一堵牆,分開來各自生活,我們人類是原本不相通的。各人的哀樂,各人的得失,因爲一堵牆,能使各人是各的生活。兩夫婦于勃谿以後,在心上各築起一堵高牆,則這夫婦雖成一塊不可分的錫,也不能心與心相通。當然沒有所謂關系的人,就更容易互相疏忽了。然而有一事,是能夠不受任何高牆厚牆擋攔的,這便是戀愛的心情。從不拘那一方出發,只要這是真,牆這東西是擋不住的。
雖然間隔著重洋,兩顆心,還是一樣熱,還是一樣俨然在一塊的糾纏著,是愛情。要解釋這事,誰能夠?但誰都正是這樣在他生活中總有這樣一段事,把生活糟蹋到這人間俗事上面。
凡是愛,一見傾心也有之。本來不覺得怎麼好,但命運,把這一對青年人放在一塊,——又不很近,仍然說是近,久而久之則兩人間不拘誰一個就會油然的在心上生了一種戀愛的情緒,無意中爲他一個人影響到生活上一切。還有人,是太需要女人了,在自己的心中把女的麻煩人
全棄去,擇取了女
的各樣的好
,當女人成一尊神,又因爲無從證明這具有神的本領的女人究竟是怎麼回事,就見了任何一個女人也覺得可以把心中所想象的女
清潔的靈魂寄托到這個陌生的女人身上去,愛會不很顧吝的
費。這三種事各以其因緣粘附了每一個年青人的命運。他卻在最後的話上中了毒,是那麼,非常可憐的,無望無助懷想著一個女人的,機會有是第二種機會。無形中,在他窗戶對面住亭子間的一個女人,就把他的心抓著了。
女人的搬來還是很近的事,不到一禮拜,從住亭子間的生活上去看,則這女人當是生活也很苦的一個人,這種認識反而更給了他對這女人放不下的理由。他要一個女人,若說這女人是一個比自己還窮的人,則給他的勇氣同方便都比一個什麼“小”之類所能給他的多些,所以三天左右他的心,就不是他自己的心,只要在那一邊稍稍有點聲音,這心就跑過去了。
這女人,或者是一個美術學校的學生吧,這也只是大概估想而已。但總是學美術的,或者是繪畫,是音樂,從那模樣可以明白。
先是不知道對窗那屋子搬來了這樣一個年青女子的。大約在搬來了第二天,一個清早上,他到曬臺上去曬他的一條手巾,無意中見到了對面窗戶裏一個剪了發的女人的臉。這臉隨即消失了,但一個淨白的圓臉同一對眼睛,卻在他面前晃著。
……不拘是怎樣身分的人,有一個很好的頭,以及似乎並不壞的身,人又是那麼年青,則可愛也一定了。想到這樣的他,就不能不在曬臺上呆著,在心中希冀那第二次的一面了。第二次,則所見到的是一只小小的白手,這手是爲了想拉下那窗簾而伸到窗邊的。似乎明白了另外有人注意到這窗中一切,那手是遲遲疑疑的伸到窗邊,到後又忽然決心把窗簾一拉的。
在窗簾拉下以後,立在曬臺上的他,感到一種羞慚,一種怅惘,最後是一種悲哀占據了心頭,走回自己房中了。
“這是一件罪孽!”想看,便把兩只手撐托自己那顆頭,擱到窗前桌子上。又不能抵抗這一種罪孽的誘惑,他把臉,隨即就從自己窗口望到別的窗口去了。窗並不是正對著,所以縱能望到對面窗戶,而那窗又無簾幕,他所能見到的也恐怕只是那一邊的窗裏一條狹狹地方吧。
然而他就俨然透視過去,他看到那,那椅子,那寫字梳妝用的條桌,且看到這女人正坐在那
邊,而所想的是適間拉窗簾的。
他又苦惱了。假使女人真如他所幻想的情形,那女人當不會忘記望到他的臉是怎樣寒伧的一個黃尖尖的臉,是這樣,自己的討厭樣子將把女人的輕蔑增加起來,他以後只有絕望了。
又想到,或者是正在讀自己的文章吧,因爲他在曬臺時還見到這房裏一個椅子上有一份依稀象《現代文學》雜志,若果這雜志是近幾期,則女人當不會不見到了。
……是呵,一個女人看雜志,決不會放過了小說來注意前面的政局評論!
……那麼,知不知道這作小說《押寨夫人》的便是站在曬臺上發癡望著的尖臉漢子?
……若是知道又怎麼辦?
知道不知道,與看小說不看,總之他很難過。在文章上他以爲或不致使一個女人感到他的寒伧,但他在他自己的臉貌上的自信,等于零。他又從一些過去經驗上找那因相貌不揚爲人瞧不上眼的證據,這戀愛,他就似乎已經看得明明白白,是在女人第一面的印象上破壞了。
悲哀著,如同爲這還未曾戀的失戀預兆悲哀著。這樣也是在另一時有過的事,不是第一次!
若不知道住在對窗隔一丈遠近的房子裏是一個年青女人,則他坐在桌邊的意義當另是一種意義。那時縱有一些戀愛的情緒,燃燒著心子,當是那離得很遠很遠的渺茫的薄薄無望的悲哀情緒。在自己幻想的戀愛上來失戀,還可用目下工作來抵抗這不落實的遐想。如今則明明在一個女人身旁,而又似乎明明遭女人拒絕,他把這失敗原由全放在自己不大方的相貌上,一個樣子不敢自信的人,在未經女人選中以前,就先餒了這希望,無法啊!
他願意在假設中把自己的長補足了不標致的短
,這長
總以爲並不缺少。且將另外一個生得極醜的麻臉男子得好女子垂青的榜樣保留,以爲自己假使辦得到,則自然是可以照例成功的事。然而那朋友,所補救的是一個劍橋的碩士頭銜,與將近二十萬元的遺産。他有什麼呢?這時代,已進化到了新的時代,所有舊時代的千金小
憐才慕
私奔的事已不合于新女子型,若自認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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