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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河》橘子園主人和一個老水手

第2小節
沈從文作品

  [續長河橘子園主人和一個老水手上一小節]因此要兩個孩子各駕一條三艙四槳小鳅魚頭船,在沅shui流域繼續他的shui上事業,自己便在家中看管田莊。女兒都許了人家,大的已過門,第二第三還留在家中。共有三個孫子,大的已滿六歲,能拿了竹響篙看曬谷簟,趕鴨下河。當家的年紀已五十六歲,一雙手巴了三四十年,常說人老了,骨頭已松不濟事了,要休息休息。可是遇家中碾谷米時,長工和家中人兩手不空閑,一時顧不來,卻必然挑起兩大籮谷子向溪口碾坊跑,走路時行步如飛,不讓年青小夥子占先。

  這個人既于蘿蔔溪安家落業,在村子裏做員外,且因家業、年齡和爲人義道公正chu,足稱模範,得人信服,因此本村中有公共事務,常常做個頭行人,居領袖地位。遇有什麼官家事情,如軍隊過路派差辦招待,到呂家坪鄉公所去開會時,且常被推舉作蘿蔔溪代表。又因爲認識幾個字,所以懂得一點風shui,略明《麻yi相法》,會幾個草頭葯方,能知道一點時事,……凡此種種,更增加了這個人在當地的重要xing

  兩個小夥子,小小的年齡時就跟隨父qinshui上漂,一條沅shui長河中什麼地方有多少灘險,多少石頭,什麼時候什麼石頭行船頂危險麻煩,都記得清清楚楚。(至于船入辰河後,情形自然更熟習了。)加之父子人緣好,在各商號很得人信用,所以到他們能夠駕船時,“小滕老板”的船只,正和老當家的情形一樣,還是頂得稱贊的船只。

  至于幾個女孩子,因爲作母qin有管教,都健康能勤,做事時手腳十分麻俐。終日在田地裏太陽下勞作,皮膚都曬成棕紅se。家庭中有大有小,父母弟兄姊mei齊全,因此xing格明朗暢旺,爲人和善而真誠,歡喜高聲笑樂,不管什麼工作都象是在遊戲,各在一種愉快競爭情形中完成。三個女兒就同三朵花一樣,在陽光雨露中發育開放。較大的一個,十七歲時就嫁給了桐木坪販朱砂的田家作媳婦去了,如今已嫁了四年。第二的現在還只十六歲,許給高村地方一個開油坊的兒子,定下的小夥子出了遠門,無從完婚。第三的只十五歲,上年十月裏才許人,小夥子從縣立小學畢業後,轉到省裏師範學校去,還要三年方能畢業,結婚縱早也一定要在三四年後了。三個女兒中最大的一個會理家,第二個爲人忠厚老實,第三個長得最美最jiao。三女兒身個子小小的,tui子長長的,嘴小牙齒白,鼻梁完整勻稱,眉眼秀拔而略帶野xing,一個人臉龐手腳特別黑,神氣風度都是個“黑中俏”。因爲在一家兄弟姊mei中年齡最小,所以名叫夭夭。一家人凡事都對她讓步,但她卻乖巧而謙虛,不占先稱強。心xing天真而柔和,所以顯得更動人憐愛,更得人贊美。

  這一家人都俨然無宗教信仰,但觀音生日、財神生日、葯王生日,以及一切傳說中的神佛生日,卻從俗敬香或吃齋,出份子給當地辦會首事人。一切農村社會傳統的節會與禁忌,都遵守奉行,十分虔敬。正月裏出行,必翻閱通書,選個良辰吉日。驚蟄節,必從俗做荞粑吃。寒食清明必上墳,煮臘肉社飯到野外去聚餐。端午必包裹粽子,門戶上懸一束蒲艾,于五月五日午時造五毒八寶膏葯,配六一散、痧葯,預備大六月天送人。全家喝過雄黃酒後,便換好了新yi服,上呂家坪去看賽船,爲村中那條船呐喊助威。六月嘗新,必吃鯉魚、茄子和田地裏新得包谷新米。收獲期必爲長年幫工釀一大缸江米酒,好在工作之余,淘涼shui解渴。七月中元節,作佛事有盂蘭盆會,必爲亡人祖宗遠qin近戚焚燒紙錢,女孩兒家爲此事將有好一陣忙,大家興致很好的封包,用錫箔折金銀锞子,俟黃昏時方擡到河岸邊去焚化。且作荷花燈放到河中漂去,照亡魂往升西天。八月敬月亮,必派人到鎮上去買月餅,辦節貨,一家人團聚賞月。九月重陽登高,必用紫芽姜焖鴨子野餐,秋高氣爽,又是一番風味。冬天冬蟄,在門限邊用石灰撒成弓形,射殺百蟲。臘八日煮臘八粥,做臘八豆……總之,凡事從俗,並遵照書上所有辦理,毫不苟且,從應有情景中,一家人得到節日的解放歡樂和忌日的嚴肅心境。

  這樣一個家庭,不愁吃,不愁穿,照普通情形說來,應當是很幸福的了。然而不然。這小地方正如別的世界一樣,有些事好象是弄錯了一樣,不大合道理的。地面上確有些人成天或用手,或用腦,各在職分上勞累,與自然協力同功,增加地面糧食的生産,財富的儲蓄;可是同時就還有另外一批人,爲了曆史習慣的特權,在生活上毫不費力,在名分上卻極重要,來用種種方法種種理由,將那些手足貼地的人一點收入擠去。正常的如糧賦、糧賦附加捐、保安附加捐,……常有的如公債,不定期而照例無可避免的如駐防軍借款、派糧、派捐、派夫役,以及攤派剿匪清鄉子彈費,特殊的有錢人容易被照顧的如綁票勒索、明火搶掠,總而言之,一年收入用之于“神”的若需一元,用之于“人”的至少得有二十元。家中收入多,特有的出項也特別多。

  世界既然老在變,變來變去,輪到鄉下人還只是出錢。這一家之長的滕長順就明白這個道理。錢出來出去,世界似乎還並未變好,所以就推爲“氣運”。鄉下人照例凡是到不能解決無可奈何時,差不多都那麼用“氣運”來解釋它,增加一點忍耐,一點對不公平待遇和不幸來臨的適應xing,並在萬一中留下點希望。天下不太平既是“氣運”,這道理滕長順已看得明白,因此父子母女一家人,還是好好的把日子過下去。虧得是人多手多,地面出産多,幾只“shui上漂”又從不失事,所以在一鄉還依然稱“財主”。世界雖在變,這一家應當進行的種種事情,無不照常舉辦,婚喪慶吊,年終對神的還願,以及兒婚女嫁的應用東東西西,都准備的齊齊全全。

  明白世界在變,且用氣運來解釋這在變動中臨到本人必然的憂患,勉強活下去的,另外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在楓木坳上坐坳守祠堂,關心“新生活”快要來到本地,想去報告滕長順一聲的老shui手。這個人的身世如一個故事,簡單而不平凡,命運恰與陸地生根的滕長順兩相對照。年青時也吃shui上飯,娶妻生子後,有兩只船作家當,因此自己弄一條,雇請他人代弄一條在沅shui流域裝載貨物,上下往來。看看事業剛順手,大兒子到了十二歲,快可以成爲一個幫手前途大有發展時,災星忽然臨門,用一只看不見的大手,不拘老少,一把撈住了。爲了一個西瓜,母子三人在兩天內全害霍亂病死掉了,正如同此後還有“故事”,卻特意把個老當家的單獨留下。這個人看看災星落到頭上來了,無可奈何,于是賣了一只船,調換大小三副棺木,把母子三人打發落了土。自己依然勉強支撐,用“氣運”排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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