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鳳舉正將一件大搭在手上,就向外走。燕西道:“這樣夜深,還出去嗎?戲院子裏快散戲了。”鳳舉道:“晚了嗎?就是天亮也得跑。我真灰心!”燕西明知道他的心事,卻故意問道:“又是什麼不如意,要你這樣發牢騒?”鳳舉道:“我也懶得說,你明天就明白了。”燕西笑道:“你就告訴我一點,要什麼緊呢?”鳳舉道:“上次你走漏消息,一直到如今,事情還沒了,你大嫂是常說,要打上門去。現在你又來惹禍嗎?好在這事要決裂了,我告訴你也不要緊。這回晚香和我大過不去,我決計和她散場了。”燕西道:“哦!你半夜出去,就爲的是這個嗎?又是爲什麼事起的呢?”鳳舉道:“不及芝麻大的一點兒事,哪裏值得上吵。她要大鬧,我有什麼法子呢?”他一面說著,一面向外走。燕西知道他是到晚香那裏去,也不追問他,回頭再問小劉,總容易明白,且由他去。鳳舉走到門口,小劉早迎上前來,笑道:“大爺還出去吧?車子我就沒有敢開進來。”鳳舉道:“走走走,不要廢話。”說時眉毛就皺了起來。小劉見大爺怒氣未消,也不敢多說話,自去開車。鳳舉坐上車去一聲也不言語,也不擡頭,只低了頭想心事。一直到了小公館門口,車子停住,走下車去,手上搭著的那一件大氅,還是搭在手上。走到上房,只有晚香的臥室放出燈光,其余都是漆黑的。外面下房裏的老
子,聽到大爺的聲音,一路扭了燈進來。鳳舉看見,將手一擺道:“你去罷,沒有你的事。”老
子出去了,鳳舉就緩緩走到晚香屋子裏來。只見她睡在銅
上,面朝著裏。
頂上的小電燈,還是開著。枕頭外角,卻扔下了一本鼓兒詞,這樣分明未曾睡著,不過不願意理人,假裝睡著罷了。因道:“你不是叫我明天和你慢慢地說嗎?我心裏擱不住事,等不到明天,你有什麼話,就請你說。”晚香睡在
上,動也不一動,也不理會。鳳舉道:“爲什麼不作聲呢?我知道,你無非是說我對你不住。我也承認對你不住。不過自從你到我這裏來以後,我花了多少錢,你總應該知道。你所要的東西,除非是力量辦不到的,只要可以想法子,我總把它弄了來。而且我這裏也算一分家,一切由你主持,誰也不來幹涉你,自由到了極點了,你還要怎麼樣?我也沒有別的話說,我要怎樣做,才算對得住你?你若是說不出所以然來,就算你存心挑眼。天下沒有一百年不散的筵席,那算什麼?若是不願意的話,誰也不能攔誰,你說,我究竟是哪一件事對你不住?”晚香將被一掀,一個翻身,坐了起來,臉上板得一點兒笑容沒有。頭一偏道:“散就散,那要什麼緊?可是不能糊裏糊塗地就這樣了事。”鳳舉冷笑道:“我以爲永遠就不理我呢,這不還是要和我說話?”晚香道:“說話要什麼緊?打官司打到法庭上去,原被兩告,還得說話呢。”鳳舉靜默了許久,正著臉
道:“聽你的口音,你是非同我反臉不可的了。我問你,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呢?”晚香道:“你倒問我這話嗎?你討我不過幾個月,說的話你不應該忘記。你曾說了,總不讓我受一點委屈的。不然,我一個十幾歲的人,忙些什麼,老早的就嫁給人做姨太太?我起初住在這裏,你倒也敷衍敷衍我,越來越不對,近來兩三天只來一個照面,丟得我冷冷清清的,一天到晚在這裏坐牢似的,我還要怎樣委屈?這都不說了,今天包廂看戲,也是你的主意,我又沒和你說,非聽戲不可。不料一到了戲院子裏,你就要走,縮頭縮腦,作賊似的。你怕你的老婆娘,那也罷了,爲什麼還要逼我一塊兒走。有錢買票,誰也可以坐包廂。爲什麼有你怕的人在那裏,我聽戲都聽不得?難道我在那裏就玷辱了你嗎?或者是我就會沖犯了她呢?”鳳舉道:“嘿!我這是好意啊,你不明白嗎?我的意思,看那包廂裏,或者有人認得你,當面一告訴了她……”晚香踏了拖鞋走下
,一直把身子挺到鳳舉面前來道:“告訴她又怎麼樣?難道她還能夠叫警察轟我出來,不讓我聽戲嗎?原來你果然看我無用,讓我躲開她,好哇!這樣地瞧我不起。”鳳舉道:“這是什麼話?難道我那樣顧全兩方面,倒成了壞意嗎?”晚香道:“爲什麼要你顧全?不顧全又怎麼樣?難道誰能把我吃下去不成?”鳳舉見她說話,完全是強詞奪理,心裏真是憤恨不平。可是急忙之中,又說不出個理由來,急得滿臉通紅,只是歎無聲的氣。晚香也不睬他,自去取了一根煙卷,架了腳坐在沙發椅上抽著。用眼睛斜看了鳳舉,半響噴出一口煙來,而且不住地發著冷笑。鳳舉道:“你所說的委屈就是這個嗎?要是這樣說,我只有什麼也不辦,整天地陪著你才對了。”晚香將手上的煙卷,向痰盂子裏一扔,突然站了起來道:“屁話!哪個要你陪?要你陪什麼?你就是一年不到這兒來,也不要緊,天下不會餓死了多少人,我一樣地能找一條出路。你半夜三更地跑來爲什麼?爲了陪我嗎?多謝多謝!我用不著要人陪,你可以請便回去。”鳳舉被她這樣一說,究竟有些不好意思。便道:“誰來陪你?我是要來問你,今天究竟爲了什麼事,要和我鬧?問出原因來,我心裏安了,也好睡得著覺。”晚香道:“沒有什麼事,就是這種委屈受不了,你給我一條出路。”鳳舉先聽了她要走的話,還是含糊,不肯向下追問。
後來到了家裏,一看門口,電燈通亮,車房正是四面打開,汽車還是一輛未曾開進去。大概在外面玩的人,現在都回來了。鳳舉滿腹是牢騒,就不如往日歡喜熱鬧。又怕自己一臉不如意的樣子,讓佩芳知道了,又要盤問,索是不見她爲妙。因此且不回房,走到父
公事房對過一間小樓上去。這間小樓,原先是鳳舉在這裏讀書,金铨以聲影相接,好監督他。後來鳳舉結了婚,不讀書了,這樓還是留著,作爲了一個告朔之饩羊。鳳舉一年到頭也不容易到這裏來一回。這時他心裏一想,女子真是惹不得的,無論如何,總會樂不敵苦。從今以後,我要下個決心,離開一切的女子,不再作這些非非之想了。他猛然間有了這一種覺悟,他就想到獨身的時代常住在小樓,因此他毫不躊躇,就上這樓來。好在這樓和金铨的屋子相距得近,逐日是打掃幹淨的。鳳舉由這走廊下把電燈亮起,一直亮到屋子裏來。那張寫字臺,還是按照學者讀書桌格式,在窗子頭斜擱著。所有的書,還都放在玻璃書格子裏,可是門已鎖了,拿不出書來。只有格子下面那抽屜還可打開,抽出來一看,裏面倒還有些零亂無次的雜志。于是抽了一本出來,躺在皮椅子上來看。這一本書,正是十年前看的幼年雜志,當年看來,是非常有味,而今看起來,卻一點……
金粉世家第58回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