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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23回

張恨水作品

  卻說楊杏園似夢非夢病在chuang上,仿佛靈魂離了軀殼。飄飄蕩蕩,只在雲霧裏走。遙遙的望去,山shui田園,隱隱約約,都不很清楚。初看好像有一座大海,橫在前面。那海裏的波lang,堆山似的湧了起來。那lang越湧越高,卻不是波lang,仔細一看,有一些是樓臺亭閣,有一些又像森林丘墓。正要看個究竟,一會兒又成了大海,依舊是波濤起伏,凶險萬狀。自己便不敢往前走,回轉身來,又是一條很長的柳堤。堤裏面露出半截古廟,那廟裏當當響個不住,一陣很沈著的鍾聲,從柳樹林子裏穿了出來。自己心裏好像明白了許多,用手擦眼睛細看,原來自己卻還睡在chuang上。那桌上的煤油燈,閃出淡黃的光來,滿屋子模模糊糊的,想是煤油已盡,夜深了。隔壁屋子裏的挂鍾,在這沈寂的境象裏,那擺滴答滴答,搖動得更響。慢慢的想到未睡之前的情形,才記起是給梨雲送葬出城中寒病了。這時有一陣微微的呼聲,從隔壁屋子裏發出來,好像有人在外邊睡了。問道:“是誰在外邊?”便有人從夢中驚醒,在被窩裏答道:“是我。”楊杏園一聽,是胡二的聲音。知道一定是陪伴自己來了,也就沒往下問。心想我這病一定是很厲害,不然,也不至于有人看護來了。無端惹下這場病,這是何苦呢?胡二聽見他叫喚,便走了進來,在溫shui壺裏,倒了一杯熱shui給他。他就從被窩裏撐起半截身子來,接shui喝了。睡的時候,倒不覺得,撐起身子來,方才覺得頭暈,噓了一口氣,便又睡了下去。頭一靠著枕頭,人就迷糊了。

  第二次醒來,窗子紙上,已經曬著大半截太陽。他慢慢的爬著坐了起來,頭還覺得有點發暈,便披著yi服,擁著棉被坐在chuang上。見窗下桌子上,放著一大疊報,本想叫胡二弄點茶shui進來,順便送報過來看,無如他住的,是另外一個院子,和門房隔得很遠,決計是叫不到人的。一聽隔院子裏,鐵勺子敲著鍋,一陣亂響,微微的聞著一陣白菜煮肉的油香味。想道:“難道快吃午飯了嗎?我真是睡得失曉了。”自己在被上坐了一會子,沒有洗臉,又沒漱口,很不舒服,只得慢慢的穿起yi服,自行下chuang。心想幸虧是中寒的病,病得快,好得快,若是病上十天八天,也像這個樣子,不病死也把人煩悶死了。正想走出房去叫胡二,何劍塵卻一腳走進來,失聲道:“咦!你卻爬起來了,你好了嗎?”楊杏園道:“我本想還睡一會兒,要點茶shui,一個人也叫不到,只得爬起來了。”何劍塵道:“我早就勸你搬出會館,你喜歡這個院子僻靜,老不肯搬。害了病你就感到旅舍蕭條的痛苦了。我就去和你叫人罷。”說畢放下一卷紙,走出院子去了。

  一會兒何劍塵轉來,楊杏園問道:“那一卷紙是什麼?”何劍塵道:“是春聯。”楊杏園笑道:“你還弄這個,太無聊了。不說起來我也忘記時候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何劍塵道:“今天是臘月二十三,是送竈的日子了。”楊杏園道:“二十三了嗎?單身做客的人,最容易忘記日子,沒有人提起,大概一直到響了爆竹,才知道過年呢。不過你也太mama經了,還鬧著貼起什麼春聯來。”何劍塵笑道:“我原不要貼的,我們那一位,一定的要辦。我想這事也有點趣味,只得弄起來。不過莺聲燕語那些老套頭,未免大肉麻,所以又自己做了幾副。買了一些紙預備自己去寫。你常告訴我的‘養氣塞天地,煮酒論英雄’,我很喜歡它豪放,已把它預定下,算作堂屋門上的一聯了。”楊杏園道:“你大門口的一聯如何?我卻要看你的標榜。”說時,胡二送著茶shui進來,楊杏園一面洗臉,一面和何劍塵說話。何劍塵道:“很難著筆。鋪張不好,拘謹又不好,我想總以四五言爲妙。我現在想了十個字,就是‘猶守箪瓢樂,幸無車馬喧’。不過我嫌它腐一點。”楊杏園洗過臉,端了一杯茶,坐在躺椅上,聽著何劍塵的話,沒有做聲。雙目注視茶裏浮起來的輕煙,半天笑道:“你下面用現成的陶詩,不如上面也用現成的論語,就是‘未改箪瓢樂’罷。”何劍塵道:“總覺得有些頭巾氣,不好。你替我想一副罷。”楊杏園呷了一口茶,將茶杯放下,睡在躺椅上,閉眼養了一會神,說道:“我還不能思索,過了一二天,再和你擬一聯。不過你臥室的一副,我卻和你想得了。”何劍塵架著腳坐在那裏,端著茶杯搖搖頭道:“這個更不容易,要從大chu落墨方妙。”楊杏園道:“‘畫眉恰是生花筆,割肉qin遺詠絮人’。如何?”何劍塵道:“不好不好,一來我不姓張,二來我又不在總統府當什麼書記和侍從武官,一點也不相稱。”楊杏園道:“上聯表示你的風流,下聯表示你的滑稽,不很合嗎?”何劍塵笑道:“這樣說你簡直是罵我打我了。我卻被生花兩個字,引起書房一聯,是‘抄詩愛用簪花格,沽酒拚消賣賦錢。’”楊杏園贊了一聲好,說道:“你照樣送我一聯。”何劍塵放下茶杯,站起來,背著兩只手在屋裏踱來踱去,複又坐下去說道:“有了,‘吟詩小試屠龍手,賣賦消磨倚馬才。’”楊杏園笑道:“你這也是罵我打我了。”說著咳嗽了幾聲。何劍塵道:“該打,我只顧和你說話,忘記你是一個病人了。”楊杏園道:“不要緊,痛痛快快的談話,也很能提起人的精神,比較我一個人坐在這裏發悶,還好得多呢。”何劍塵道:“我原是沒有工夫,因爲要看看你的病,所以繞個彎到你這兒來。明天我們南方人過小年,我叫我們太太qin自燒兩樣江蘇萊,和你作一個長夜之飲,去不去?”楊杏園道:“謝謝!你們小夫妻在一chu淺斟低酌,多麼有趣。夾上我一個cha科打诨的有什麼意思呢?”何劍塵卻再三的說,一定要他去。楊杏園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爲明天是個小年,我一個人在家裏必定會發牢騒。其實到了歲寒日暮的時候,看見人家一籃一籃的年貨往家裏拿,隨時可以發生感觸的,何必一定限于明日晚上。早幾年呢,我確乎是這樣,現在外面一個人鬼混慣了,卻不發生什麼感觸了。”何劍塵知道他的脾氣古怪,見他不去,也就不勉強,談了一會自去了。

  楊杏園一個人在屋子裏倒反顯得疲倦,飯也懶得吃,也懶起來走動。只買了一包餅幹,躺著喝茶,隨便吃了幾片。雖然口裏說沒有什麼感觸,看見何劍塵正式的過年,又鬧著貼春聯,一想起自己的失戀,人家的家庭那樣快樂,就不能無動于衷了。自己也怕越想越煩,便在書架上抽了一本《陶靖節詩集》看,看不到三頁,隔壁院子裏,叽啞叽啞,發出一片拉胡琴的聲音。那胡琴拉的非常之慢,頭兩下聽去,好像是六工六,尺工尺。拉到第三下,便停了半天拉一個字。聽去老是叽叽叽,啞啞啞。接上就有人唱:“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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