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杏園一覺醒來,已經另是一年。那窗戶紙上的太陽,又下來大半截了。漱洗已畢,喝著茶,想了半天,有一樁事好像沒辦,想了一想,原來是沒有看報。這時忽聽見吳碧波的聲音在外面喊道:“恭喜恭喜。”說完,人已經進來了。楊杏園道:“你這嶄新的人物,還好意思拜年。”吳碧波道:“人家都以爲過年好玩,我反覺得今天沒有什麼地方可去。昨晚上打了一夜的牌。天亮了,又無可消遣,便和幾個打牌的,專門走小胡同,看人家門上貼的春聯。這種事情,好像很無聊,其實有趣的很。譬如介紹傭工人家的門口,貼著‘瑞日芝蘭光甲第,春風棠棣振家聲’。又像壽材店門口,貼著‘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牛頭不對馬嘴,卻是偏偏又有些意思。仔細一想,不由得你不發笑。”楊杏園道:“這一早晨,你們都是幹這個玩意嗎?”吳碧波道:“糊裏糊塗一跑,由北城到南城,走的路實在不少,可是好的對聯,卻不過一兩副。他們到了南城,逛廠甸去了,我卻來找你。”楊杏園道:“去年何劍塵拿著許多紅紙回去,大概寫了不少的對聯,你何不去看看?”吳碧波道:“你也閑著沒事,我們一道去談談,好不好?”楊杏園正在無可消遣,也很同意,便和他一路到何劍塵家來。
走到門口,並沒有看見貼春聯,卻有兩輛人力車,放在大門邊,好像是等人的樣子。楊杏園道:“我不進去了,這不是他家裏來了客,就是他夫妻兩人要出去。何苦進去掃人家的興。”一言未了,只見何太太穿了一身豔裝,走了出來。後面跟著一位二十開外的姑娘,長發堆雲,圓腮潤三,雙目低垂,若有所思,皓齒淺露,似帶微笑。不事脂粉,愈見清灌。她身上穿了一件瓦灰布皮襖,下穿黑布裙子,肩上披了一條綠鑲白邊的圍脖,分明是個女學生。和何太太豔裝一比,越發顯得淡雅。何太太一眼看見楊杏園和吳碧波,便道:“請家裏坐。劍塵在家裏。我不久就回家來的,回頭我們再打牌。”說著她和那位姑娘坐上車子,就拉起走了。
楊杏園道:“很奇怪,他家裏哪裏來的這一位女學生?看她樣子,樸實得很,絕不是何太太的舊姊,也不是何劍塵的
戚。這卻教人大費思索了。”兩人走進門,直往何劍塵書房裏走去,只見他面前桌上,擺著兩個圍棋盒子,一張棋盤,一本棋譜。他眼睛望著棋譜,一只手兩個指頭,夾著一粒棋子,不住的在桌子上扳。一只手伸在盒子裏抓棋子。全副精神,都射在棋盤上,兩人走了進去,他並不知道。一直等他們走到桌子邊,擡頭一看,兩手推開棋盒子,才笑了起來。楊杏園道:“尊夫人剛才上車,想是逛廠甸去了。你怎麼不前去奉陪?”何劍塵道:“她是去拜太師母的年,我怎麼好陪著去?”楊杏園道:“你又信口開河,她哪裏來的太師母?”何劍塵道:“你們剛才進來,看見她身後還有一個人沒有?”吳碧波道:“不錯,她後面跟著一個女學生。”何劍塵笑道:“那就是她的先生,有先生自然就有太師母了。”楊杏園道:“這一位女西席,是幾時請的?怎麼我們一點兒不知道?”何劍塵道:“說來就話長了。有一天我在敞
家裏閑談,說到女子的職業問題,我敝
告訴我,說正是很要緊的事,不過不可本事太好了,太好了,就怕沒有飯吃。我說,這話太玄,我就問:‘這是什麼意思?’他就說:‘現在有個女學生,書也讀得好,字也寫得好,她丟了正經本領,只靠繡花賣錢吃飯,你想這不是本事太好的不幸嗎?’我就問:‘這是什麼緣故?’他說:‘這個女學生,原是慶出的,父
在日,是個很有錢的小
。後來父
死了,嫡母也死了,她就和著她一個五十歲的娘,一個九歲的弟弟,靠著兩位叔叔過日子。兩個叔叔,一個是金事,一個還做過一任道尹,總算小康之家,不至于養不起這三口人。無如她那兩位嬸母,總是冷言冷語,給他們顔
看。這女學生氣不過,一怒
離了家庭,帶著母
弟弟,另外租了房子住了。她母
手上,雖然有點積蓄,也決不能支持久遠,她就自告奮勇,在外面想找一兩個學堂擔任一兩點鍾功課,略爲補貼一點。無如她只在中學讀了兩年書,父
死了,因爲叔叔反對她進學校,只在家裏看書,第一樣混飯的文憑就沒有了。’”楊杏園道:“教書不是考學校,只要有學問就得了,何必要文憑?”何劍塵道:“你不知道她那種沒有聲譽的人,私立的中小學校,不會請她。公立的學校,他們又有什麼京兆派,保定派,許多師範畢業生,還把飯碗風
鬧個不了,沒有文憑的人,他們還不挑眼嗎?所以我說的這位女學生,她就情願收拾真本領,幹些指頭生活。我聽了敝
說,很爲惋惜,就說內人正打算讀書,她如願意做家庭教師,我可以請她。我敝
以爲是兩好成一好的事,一說就成了。其初,我也不過以爲這位女士
文精通而已,不知她的本領如何。況且她又很沈默的,來了就教書,教了書就走,沒有談話的機會,我也沒有和她深談。一直到了前五天,我們送了她一些年禮,她第二日對內人說,她沒有什麼回禮的,新畫了一張畫,打算自己挂,如今就算一種回答的禮品,請我們不要見笑。我將那畫一看,是一幅冬居圖,師法北苑,筆意極爲高古。我就大爲一驚,不料她有這樣的本事。後來我又在上面看見她題了一阕詞,居然是個作者。”楊杏園笑道:“你把那位西席,誇得這樣好,恐伯有些言過其實。”何劍塵發急道:“你不肯信,我來拿給你看。”說著,跑進裏面去,捧著一塊鏡架子來。把那鏡架于放在桌上,用手一指道:“你瞧,你瞧!”楊杏園一看,果然是一幅
粹畫的山
。畫的上面,有幾行小字,那字是:
窗外寒林孤潔,林外亂山重疊,地僻少人行,門擁一冬黃葉。
檐際兒堆殘雪,簾外半鈎新月,便不種梅花,料得詩人清絕。
楊杏園道:“這詞本不算惡,在如今女學生裏,有能填詞的,尤其是不多見。”說著,一看畫上面,有一塊鮮紅的小印,刻的是隸書,是“冬青”兩個字。他不覺失聲道:“咦,奇怪!這個名字,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但是一時想不起來,”便問道:“她姓什麼?”何劍塵道:“她姓李,你認識她嗎?”楊杏園偏著頭想了一想說道:“認識我是不認識,只是這名字,我好像在哪裏見過。”吳碧波道:“這有什麼可想的,這位李冬青女士,既然是個詞章家,難免向報紙雜志上投稿,大概你在報紙上遇見她的作品了。”楊杏園道:“也許是這樣。”吳碧波笑道:“劍塵夫人有這樣一個好先生,將來一定未可限量。可是待先生要既恭已敬才好呢。”楊杏園道:“這一層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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