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好古把棋子棋盤全放在桌上,拿著一本日本人印的圍棋譜,在那裏看,一只手伸在棋子盒子裏,抓著棋子響,口裏念著,手裏還是在抓。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微笑,最後,拿手拍著桌子,笑道:“對了。”楊杏園笑道:“方先生好用功。”方好古擡頭一見楊杏園,笑道:“阿唷,客進來了,我一點不知道。請坐!”楊杏園道:“我早就來了,剛才在裏面查一篇書。聽說方先生一早就到廟裏下棋去了,這樣有興,棋一定是好的。”方好古道:“那是啊!對門那個慧空和尚,你別看他四字都來,倒下得一手好棋。”楊杏園一聽,不由得笑了。方好古道:“楊先生你別笑,可是真話。我不懂他這個不論葷素的和尚,怎樣會下出這一手好棋?再說下棋一樣事,似乎也是天中帶來的。我常在中央公園春明館裏看見有一對上十歲的小孩子,和
手對著,居然只差半個子的位分。我白下了幾十年的棋,我就不解何以不如他?”楊杏園道:“這倒是真的,聽說有棋神童之號。不過就算是個棋神童,造成一個
手,也沒有什麼了不得。”方好古笑道:“我猜你就不會下棋,不懂得這裏面的趣味。也不要說沒有好
,這個小孩子的父
聽說是一個金事,棋倒平常。現在因爲帶這兩個小孩,進公府去下過幾回棋,到平白添了好幾個差事,豈不是好
?”楊杏園道:“這也是碰得好,現在這位老總,正是喜歡下棋的。遇到別人,就不行了。公府裏養著這樣下棋的朋友,有十幾個,誰不是拿幾百元一月。有兩個日本名手,就因爲會下棋,充當顧問,每月拿三百元薪
。”方好古道:“闊人的嗜好,真是怕人!不過好玩罷了,每月倒要花一萬八千的。”楊杏園道:“汗出在病人身上,反正是
家的錢,多用幾個顧問,又要什麼緊?”方好古搔著頭皮道:“是真的,人總要有一技之長。就是會下棋,也不愁沒飯吃。”李冬青忽然在外面答道:“怎樣沒飯吃?我都預備好了。”方好古楊杏園聽著,都笑了起來。
李冬青因爲正忙,並沒有進來問他們笑些什麼,自去作事。方好古因爲談棋談的正是高興,只管往下談,也就沒有理會。只有楊杏園在窗子裏望著窗子外,見李冬青系著圍裙,卷著衫袖,跑進跑出,老大不過意。他們談了兩小時的工夫,李冬青已把飯辦好,就和她家裏的女仆,收拾上面正中的屋子,將菜飯全擺在桌上,然後自己下圍裙,舀
洗了手臉,放下衫袖,
自到客廳裏請楊杏園方好古入座。因爲李老太太和楊杏園也是熟人,並不避開,都共一桌子坐了。楊杏園一看大碗小碟子擺了一桌子,笑道:“怎樣弄許多菜?大客氣了。”方好古道:“楊先生說是客氣不是,可是還有一個大缺點。”便笑問李冬青道:“你猜是什麼?”李冬青正扶起筷子來,便握著筷子直豎在桌上,偏著頭微笑了一笑,說道:“哦!我明白了,沒有打酒。”方好古笑道:“這算你明白了。”李冬青道:“不是我忘了。我以爲吃早飯喝空心酒,很不合宜。而且楊先生是有事的人,怎樣好讓人家喝醉了回去呢?”方好古道:“喝早酒哪裏就會醉?要是果然如此,早上就沒有喝酒的人了。”楊杏園道:“不是那樣說,並不是早酒醉人,實在是空心酒醉人。若是一個人下午起來,晚上的酒,一樣不宜喝了。其實我根本上就不會喝酒,卻也不必客氣。”方好古見賓主的意見一致,自然不再多說。李冬青笑道:“這種菜,請人吃便飯,已經就不好意思,還一定要酒,正正經經的請客,那反而寒碜。”楊杏園正夾著一塊紅燒鲫魚,笑道:“這種菜,還不能吃嗎?我除了上江南館子而外,簡直碰不著吃這個東西的機會。而且館子裏的菜,總嫌油膩,沒有家裏弄的家常菜好吃。”李冬青低著頭吃菜,一面笑道:“這未免客氣過甚。世上哪有家常菜比館子裏的菜還好吃的?”方好古道:“我說句公平話,好吃不好吃,那倒是第二個問題。第一就是有些油計,比楊先生會館裏那種吃喝,總好一點。”楊杏園道:“那是自然,單身作客的人,哪裏能夠有在家的日子好?”李冬青道:“我聽說楊先生的寓所很幽靜的,不然,那種會館生活,怎樣可以久過?”她這一句話,提起了楊杏園搬家的心事,說道:“地方雖然還算幽靜,究竟和那些住會館的人,同一個大門進出,非常討厭。我早就有搬出會館的意思,昨日又臨時受了一種刺激,我便決定了搬家。”李冬青道:“就是我們這裏過去第二家,新騰出一所房子,電燈電話自來
都有,而且院子也很寬大,若是租來,很可以住。不過有一層,就是怕房錢要貴些。”楊杏園聽說,便欣然道:“若是房子好,房租多幾個錢,那倒不要緊。吃了飯,請引我過去看看。”李冬青道:“那個看守房子的老婆子,我也認得。早上打電話,我就是在那裏借的。我可以問她一句實話,究竟要賃多少錢?”楊杏園很是高興,臉上露著微笑,將飯吃畢,喝了一杯茶,就和李冬青去看房子。方好古因爲要去下棋,沒有跟著來。
這房子外表是個半西式,紅漆小門,兩棵蓬蓬松松的棗樹,高出牆來。楊杏園看見,沒有進門,先就有三分願意。大門是從東而進,房子卻是坐北朝南的。這裏是個假四合院子,東西兩間房正面兩明一暗,院子有兩株棗樹,正中用兩三尺高的扁柏樹,編著籬笆。東首一個月亮門進去,又擋著一個蘆杆籬笆,滿鋪著牽牛花。在這邊就看見籬笆裏兩株洋槐,一株柳樹。轉過來,洋槐是這院子裏的,柳樹卻是鄰家的,幅著一扇粉牆呢。這院子裏,也是東西北房,而且有走廊相連。楊杏園道:“這屋子雖不多,倒也曲折得有趣。”這句話未完,上面屋子裏,走出一個老婆子來,說道:“看房子的嗎?”李冬青道:“是的。”老婆子笑道:“原來是李小,你給我們薦房客來了。”又對楊杏園道:“這房子真好,什麼也齊全,連內外分得清清楚楚的,女太太們住在裏院,老爺們住在外院,就同兩家一樣。你先生要是帶了太太來看,准樂意。”李冬青聽見這老婆子夾七夾八的說,只好閃開,推開東屋子裏房門,伸進頭去看看。楊杏園道:“這房要賃多少錢?你知道嗎?”老婆子道:“要賃六十塊錢,清三份。”楊杏園道:“什麼叫清三份?”李冬青笑著走過來,說道:“來北京這些年,還不知道嗎?在北京賃房子,第一個月,是要出四個月租錢的,何以呢?你賃房子的時候,得付三個月,一個月是先賃的租錢,一個月押租,北京叫做茶錢,將來不住了,最後一月,可以不要錢,就叫住茶錢。一個月是打掃費,其實並不打掃什麼,不過房東家裏的仆役和看守空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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