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杏園怅怅的呆立了一會子,才笑道:“我覺有好多話要說,一時偏是毫無頭緒,不知道從哪裏說起才好。”李冬青道:“我也是這樣。其實仔細一想,本來也沒有什麼話說。”楊杏園道:“讓我來想想看,可有什麼可說的。”說著昂起頭來,想了一會。然後說道:“你的大作,沒有專門送過我,作幾首詩送我,爲臨別紀念罷。”李冬青笑道:“這仍舊是不相幹的話,不切實際。”楊杏園道:“要切實際的話,我只有一句,希望常通信。”李冬青道:“總疑我一去不來嗎?”楊杏園歎了一口氣道:“我現在無論遇什麼事,都是抱悲觀的。”李冬青知道他有一肚皮抑郁之氣,也無法安慰,腳微微的踢著地板,低頭無語。楊杏園斟了一杯茶自喝著,一雙眼睛,只望壁上懸的風景畫片。屋子裏頓時沈寂了,一點聲息沒有。半晌楊杏園歎了一口氣,將茶杯放在茶幾上,自站起來,在屋子裏踱來踱去。李冬青也站起來道:“不早了,我回去了。”楊杏園道:“多坐一會,多坐一會。”李冬青經他挽留,只得又坐下。但是默默相對,沒有什麼話。坐了一會,李冬青笑道:“竟是沒有什麼話可說,我走罷。”楊杏園道:“家裏沒有什麼事嗎?”李冬青道:“沒什麼事。”楊杏園道:“回家也是坐,在這裏也是坐,何不多坐一會?”李冬青道:“我明天又不走,何必依……”頓了一頓再說道:“依舊這樣挽留。你找出一個事做,我就還坐一會。”楊杏園道:“我這裏有圍棋子,下一盤圍棋罷。”李冬青笑著點點頭。楊杏園忙著在桌上擺棋盤,移電燈,便和李冬青下起棋來。下了一個角,已死了。第二個角,形勢又不好。李冬青道:“你不補一子嗎?又輸了。”楊杏園將棋子一摸,棋局亂了,笑道:“算我輸了。不下了。”李冬青知道他無心下棋,笑道:“我的棋,也不高明,何至于望風而逃?”楊杏園道:“不知道什麼緣故,我今天連補眼都不會,慢說一盤棋只四只角,就是八只角,我也占不住一只,與其一敗塗地,莫如先遞降表。”李冬青也不去追問。坐了片刻,起身便走,說道:“明天會罷。”楊杏園道:“還早呢。”這句話雖說出來了,請她再坐的話,究竟也不能出口,只好跟著後面送出來。送到大門口,只見電燈通亮,照得胡同兩頭,空蕩蕩的。楊杏園道:“好冷靜,我送你到家罷。”李冬青道:“這一點兒路,怕什麼?”但是楊杏園說了,果然送了出來。到了門口,李冬青敲門,王出來開了。李冬青站在門外,對楊杏園道:“你可以回去了。”說了一聲“明天會”,楊杏園一步一步回來。到了自己門口時,回頭看著李冬青還站在那裏。便將手揮了一揮,讓她進去。等那邊進去了,他才進來。
從這天起,不是李冬青到他這邊來,就是楊杏園到她那邊去。轉眼又是五天,次日便是李冬青動身的日子了。到了這日下午,楊杏園在附近的館子裏,專爲他母子三人餞行。吃完飯之後,李老太太和小麟兒回去,李冬青到楊杏園家來,爲最後的辭行。這幾日以來,有什麼話也就可以說盡了。況且就是這幾天,雖然互見較密,其實也是閑談。這時匆促之間,自然也就無有甚話可說。李冬青只在外面屋子裏坐一坐,說道:“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便走出來,走到院子裏,只見一輪八分圓的月亮。正在樹梢,照得樹影橫臥地下,很是明亮。楊杏園走了出來,擡頭一望月亮,便吟道:“不應有恨,何事偏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蟬娟。”李冬青聽他吟了這一串《
調歌頭》,默然無語,低著頭自去了。楊杏園道:“明天我一早過去,不送了。”李冬青微微答應一聲,已轉過屏風去。楊杏園倚著門,在月亮影裏沈吟不已,忽然心裏默著得了一首七絕。那詩是:
斷盡柔腸奈別何,臨歧言語轉無多,
低頭月下蕭然去,淒絕數聲調歌。
自己念了一遍,便走進房去,拿起一張紙來錄下了。看看紙後還有一小幅空白,又題了二十個字是:
送人寂不語,臨風立夜闌,
一輪將滿月,明夜隔河看。
錄完了,把個信封來封了,便叫聽差達到李家去。在信封左角題了“候玉”兩個字。聽差去了一會兒,拿了一張素紙回來,也沒有信封封著。楊杏園接過來看時,上面歪歪斜斜,寫了幾行字道:“兩詩皆令當事人不忍卒讀。倚裝匆匆,心思如秋山亂草。此時此地,實無法奉和也。知白。”楊杏園將字紙疊著,塞在袋裏。便早早的上睡了,預備早些起來,和李冬青照應一切,幫助上車。可是心中有事,哪裏睡得著。由十點鍾睡到隔壁屋子裏的鍾打兩點,還是醒的。索
不睡,找了一本書,靠在枕頭上看,這樣一來,才把睡魔勾起。次日醒來,深恐不早,在枕頭下摸出手表來一看,卻還是六點多鍾,怕睡了不容易醒,便穿
起
。這時聽差沒有起來,廚子也沒有起來,他都不驚動,自己到廚房裏去舀
洗臉。煤竈上現成的開
,沏上一壺茶,慢慢的喝著。待了好久好久,才是七點鍾。聽差聽得響動,也起來了,楊杏園便叫他開了門,自上李家來。
一敲門,王出來了。楊杏園一眼便看見她眼睛上有兩個紅暈暈兒。王
道:“楊先生真早。你瞧,大家過得像一家人一樣,這一走,教人怪舍不得的。”楊杏園點點頭,自望裏走,只見李冬青母女,正在屋子裏收拾網籃。李冬青便道:“早呢,大哥你就來了。”楊杏園道:“在家裏也是白閑著,過來多少可以幫一點忙。”李冬青道:“東西都收拾好了,沒有什麼事了。”楊杏園道:“我還忘記問,這些書算存在我那裏,這些木器家具呢?”李老太太道:“我本來送何太太的。她又多情,不肯白要,送了我們三張車票。其余零碎物件呢,我就送王
了。”楊杏園一想,怎樣送得幹幹淨淨,一點兒不留,將來李冬青再到北京來,就沒有可用的嗎?心裏這樣想著,愈覺眼前的李冬青,也從此一別,後會無期,十分傷感。一會拉著小麟兒的手道:“小兄弟,以後我們什麼時候再會呢?也許那個時候,你成了大人了。和我不認識吧?”小麟兒道:“不,我有了錢,我一定搭火車到北京來,看我那些同學。”楊杏園笑道:“你能言而有信嗎?不要冤你那些同學。”小麟兒道:“我爲什麼冤他們?我不來就說不來得了。難道不冤他們,他們不放我走嗎?”李老太太聽見都笑了。楊杏園道:“好幹脆的話。”李冬青抿嘴一笑。李老太太把東西料理清楚,還只有八點鍾,大家反而靜靜的坐著,說些閑話。李老太太道:“人是個鳥雀
,這時我們還在一塊兒說笑,明天這時,要隔開一千多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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