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朱營長走進副官室,只見有十七八個穿黑布袍子的人,坐坐站站,擠了滿屋子。有的提著胡琴藍布袋,有的挾著琵琶。說出話來,都是上海口音。臉雖然有黃的有白的有黑的,可是都帶上一層鴉片煙黝,兩腮上似乎有點浮腫。看那樣子,分明是跟著窯
兒來的烏師。這種人讓他待在門房就行了,或者就叫他站在走廊下,也無所不可,何必一定還把他們引到副官室裏來?自己心裏,確是老大不高興,但是看那黃副官穿了一套整齊黃呢軍服,還加了一根武裝帶,只管在這些黑袍隊裏擠來擠去。自己要和黃副官說話,就不能不向前,要避嫌疑,也是不行。遠遠的一舉手,和黃副官行個禮。黃副官笑道:“原來是朱營長,好久不見啊。我聽說你在那邊混的很得意啊。”朱營長道:“湊合勁兒。我老想來和黃副官談談,可又不得這個便。”黃副官道:“我平常是很閑。今天你老哥來,又算趕上了。今天上午,我們大帥剛剛從任上回京。我上上下下,都得張羅。不然我一定陪你吃小館子去。”說著話時,朱營長可就和黃副官並排的在椅子上坐下了。朱營長四圍一望,將聲音放下,低低的說道:“怎麼回事?屋子裏這些個人。”黃副官笑道:“上面叫條子了。先叫了十幾個還嫌不熱鬧,這又叫了二十多個。你瞧罷,這還早著呢。這就該鬧到亮電燈,亮了電燈之後,一直又要鬧到天亮。”朱營長道:“我這回來,是想見一見大帥,這樣一說,可又不行了。”黃副官道:“瞧他高興,他要是高興,打著牌,摟著姑娘,都可以和你見面。若是不高興,你站在他面前,他也不會和你說話的。”朱營長笑道:“既然這樣,我今天願意在這裏碰著試試瞧,真碰上了,也許有個樂子。”黃副官道:“我們自己兄弟說話,可別撒謊,你是願意找事呢?還是想弄兩個錢?”朱營長笑道:“找事就不是弄錢,弄錢就不是找事?”黃副官道:“不是那樣說。我們這兒,可比別
不同,有弄錢的事,有名義的事。譬方說,你要到外縣去弄個什麼禁煙委員,或者地皮捐徵收委員,你是准弄錢。不過是個短局。你若是弄個團長旅長,正式成立了軍隊的,現在沒有缺出來。若是光弄個空銜,我想很容易辦。可是說不定什麼時候有軍隊給你帶。不帶軍隊就沒有饷,也沒有防地,試問,哪兒去弄錢呢?不過有本領,把委任狀弄到手,再設法子招兵。一個旅長吧,會弄的,總可以弄到一二千人,按說,這就可以說是足額的軍隊了。有了名義,有了兵,這財可就發大啦。所以弄錢的差事有好
,不弄錢的差事也有好
,這就事在人爲。所以我說不知道你願意幹哪一門的事啦。”朱營長笑道:“我們扛槍杆兒的,幹別的是不成。我想我要是幹的話,還是帶兵罷。”黃副官道:“好!你這話擱在我心裏,說不定三兩天就給你弄到手。也說不定是一月兩月,反正給你辦到才算。”正說到這裏,一個傳令兵走過來說道:“大帥傳黃副官。”黃副官聽說,對朱營長笑了一笑道:“你聽信兒,也許這個機會就給你找著了。”黃副官說著話,向上房而去。
那魯大昌巡間使是今天下午到北京的。他向來是這樣,到了什麼地方,別的什麼事可不辦,第一件就得叫條子,先弄些姑娘來鬧一陣。若是沒有姑娘玩,他覺得枯燥無味,無論什麼事情,也辦不好。這北京他有公館在這裏,八大胡同,又是全馳名的莺花之窟,玩起來顯著更是便利。所以他一到北京公館,馬上就吩咐開八輛汽車去接姑娘。一會子工夫,莺莺燕燕,他的那大客廳裏,就擠滿了一屋子人。魯大昌躺在一張大沙發上,身子向後仰著,兩腳向茶幾上一架,口裏(口卸)著大半截雪茄煙,慢慢的抽著。左右兩邊,坐了兩個細小身材的姑娘。一只手伸出去,繞過來,緊緊的抱上一個。嘴上一撮短胡子,笑著一根根豎了起來。將手拍著右手一個姑娘道:“我們三個人,是兩個麼擡一個六,這骰子的點兒不錯。”說著,仰了頭哈哈大笑。正在這時,黃副官進來了。魯大昌道:“我聽說這些姑娘,她們都帶了師傅來了。我又不請客,無非叫幾個人來玩玩,要他們瞎起什麼哄?一個人賞他二十塊錢,讓他們去罷。”黃副官答應了一聲“是”,卻站著沒有動。魯大昌道:“爲什麼不走,你還有什麼話說嗎?”黃副官走近了,低著聲音答道:“是。有一個同鄉姓朱的,現時在邊防軍那裏當營長,想到大帥手下來投效。”魯大昌道:“是我們夕縣人嗎?”黃副官道:“是的,倒是很能辦事。”魯大昌道:“別是你搗鬼吧?他怎麼就知道我今天來了?”黃副官道:“他今天原是來找副官的。聽說大帥來了,可不敢求栽培,托副官遇著機會就回一聲兒。”魯大昌道:“他來了嗎?叫他進來,讓我瞧瞧他是怎樣一個人,究竟成不成?”黃副官答應兩聲“是”,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工夫,就把朱營長引進來。
朱營長在客廳外面,就是三萬六千個毫毛孔,向外冒著熱氣。渾身自然寒冷,要抖戰起來。腳緊緊的踏著地,渾身使出勁來,然後才跟著黃副官進了客廳門。四圍都是紅紅綠綠,一些花枝招展的姑娘,雖然很是奇異,卻不敢正眼兒去看,只有那一陣沁人心脾的香氣,沖進鼻端,令人有些支持不住。擡頭一看見魯大昌在前面坐著,趕快就站定,舉手行了一個禮。但是這兒還相距得遠。黃副官卻不曾停步,依舊走上前去。朱營長知道這種行禮不成,還是跟著人家走,走了三步,停住腳,又行一個禮。黃副官哪裏理會,還是向前走,一直走到魯大昌身邊,才將身子一閃。朱營長覺得第二次行禮,又非其時,不得不舉手,再行第三次禮。那些姑娘,見他走幾步立一回正,行一回禮,猶如燒拜香一般,很是有趣,不由得都吃吃吃的發出笑聲來。魯大昌見他是生人,只好把摟著姑娘的兩只手抽了回來,挺著一坐,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朱營長道:“是,叫朱有良。”魯大昌聽他說話,果然一口家鄉音。便問道:“你也是夕縣人了。那小地名在什麼地方?”朱營長道:“是小朱家莊。”魯大昌道:“是小朱家莊嗎?是我表兄家裏啊。你一向在外就扛槍嗎?你們那裏人壞事倒是不做,就是一樣,喜歡和日本人合夥賣嗎啡。”朱營長道:“是,是,有良可是沒有做過。”魯大昌道:“賣嗎啡的我倒是不恨,我就是恨賣海洛因的。我部下的軍官,讓賣海洛因的害苦了,誰也抽這個。東西又貴,賣貴到三十塊錢一兩。一兩海洛因,瘾大的還抽不了一個禮拜。他們發幾個錢饷,就全在這上頭花了,真是可惡。”朱營長大窘之下,大帥雖不是罵自己,可是在發脾氣,自己身當其沖,站著發愣,也不知……
春明外史第69回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