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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風景》發生在灰色莊園裏的故事

第2小節
遲子建作品

  [續原始風景發生在灰色莊園裏的故事上一小節]動。而我則認爲,他所指的“繁華”最重要的是說窯子吧。

  “那時的窯子是什麼樣的?”我問。

  “一共有十幾個房間的白房子。睡房在樓上,樓下是做買賣交易的,開窯子的老鸨兼營著別的生意。老鸨一見來了人,就先用茶shui伺候上,然後……”

  “怎麼樣……”

  “你不要打聽這個了,這個不能寫。”

  “那麼,去逛窯子的都是些什麼人呢?”

  “那些淘金的、沒老婆的、老婆不在身邊的,啥樣的都有。”

  “那時是否有不去逛窯子的呢?”

  “男人沒幾個能熬住的,但也有不去的,不去的……”

  他又停住了話,他吞吞吐吐地把他對繁華生活的回憶給打住了。而我的思緒卻仍然停留在那一屋粉黛、紅妝綠裹的窯jie身上,那種軟玉溫香不禁使我聯想起日本女人素潔、寬松、典雅的和服和她們高高挽起的發髻,她們的彎彎的眉毛和櫻桃一樣的小嘴,她們緩緩前行的步態和謙恭施禮的身姿,以及她們撲朔迷離的眼神和遙遠的歌聲。她們曾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融化了多少男人的血肉和神經,我不得而知。與此相反,那些熱情奔放、喜歡喝酒和跳舞的俄羅斯女人的野xing的長裙子和她們金se的頭發也像莫測的閃電一樣打入我心間,叫我在向往中顫栗和驚悸。如今,她們的墳墓已經一天天地凹陷下去,墳墓像她們蒼老的ru房一樣幹癟了,茵茵綠草在她們的song脯上重新構造新的生命。我知道時間如果能倒流,那麼姥爺他們所要的大概還是那間白房子和房子中斷腸似的溫柔。

  他蒼老了。許多他熟悉的場景和人物已經死亡了。他的呼吸大概爲此而變得沈重了吧。我知道一個生者最大的悲哀就是因爲活得太久而飽嘗了回憶的憂傷和語言的孤獨,他面對新的牆壁時的蒼白心境。

  那麼,我還有什麼理由去讓一個老人爲我的故事的形成而再一次地經曆敘述的痛苦呢?

  從那天開始,我不再追尋他對往事的回憶。我願意看著他以沈默的表情面對日出日落,以無言的深沈對待遼闊的田野和我們居住的灰se的房屋。我曾經注意到他蜷縮在牆角時對著在牆縫邊匍匐的蜘蛛時眼睛所閃爍著的瑩瑩shuise,你會覺得音樂就在那個時刻産生了。

  我姥姥是一個熱情而又異常聰明的老太太,她極其好客。我們的房屋總是有客人的身影出現。每逢這個時候,姥爺就默不做聲地走到外面,他或者是坐在園子中的壟臺上,或者就坐在門口的木墩上——這時他面對的是一條路。似乎永遠都是他在拒絕客人到來時那種少見的家庭氣氛,他崇尚清靜已經成爲一種癖好。爲此,姥姥曾不止一次數落他的冷漠。據姥姥講,合作社的時候,姥爺經常把自己家的東西偷出來入社。有一天晚上他又從倉房中偷出一根牛繩,他要把它拿到社裏去,被姥姥發現了。他們撕扯在一起,姥姥哭著要用這根牛繩勒死她自己,姥爺只好罷休。這一段佳話在我們故鄉幾乎廣爲傳頌。也難怪,他那時是鄉長,愛社如家他要以身作則。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情使他從鄉長的寶座上跌下來。

  那是紅se在中guo大地上發瘋彌漫的十年當中的最初歲月。據我母qin敘述,那個時候他們在每頓飯即將開始時都要敬祝三遍“萬壽無疆”,然後才會吃飯。秋天的某一個日子的午飯是金黃se的,母qin在饑餓的祝願聲中聽到了門外響起一大片混亂的腳步聲。很快,姥爺被七八個人給揪到了鄉政府。他們告訴他,他被撤職了,因爲他的弟弟投奔“蘇修”去了。

  我姥爺四十年代淘金時結識了一個專做籠屜的手工藝人,小姥爺一歲,同樣是闖關東過來的,他們就拜了把兄弟,本不是qin的。這個人在一個牧場裏喂牛,有一天他去江邊釣魚,不知怎麼的就有一種要泅到對岸去的慾望。據事後在勞改農場改造的這個人講,如果那天他能釣上魚的話,他就不會那樣做了。他在江邊靜呆了兩個多小時,魚漂還沒有一點沈下去的意思,他聽到對岸傳來一陣稠密的鳥聲,他就怦然心動。他知道他釣魚結束後面對的仍然是牧場上沈默的牛群和牛群包圍著的黯淡的房屋和chaoshi的晚霞。他習慣于草地上的休憩,可天像得了重感冒一樣不斷發出寒冷的叫聲了。他覺得他要去對岸看看什麼了。他是否是想用自己的嘴巴去碰碰那些異guo女人的高鼻梁,抑或他是想同那些黃頭發的男人比試一下酒量,大家爲此做了許多種猜測。反正那天他是跳進江shui之中了,他像一只蝌蚪一樣很快接近了guo境線,這時瞭望塔上的呼喚向他傳來,幾個巡邏兵端著槍從沙灘上朝他跑來。他喪魂落魄地被揪上岸來,人們想從他身上搜出一些情報之類定罪的證據,可除了他的song前吊著一個粉紅se的香荷包之外,人們一無所獲。那個香荷包是哪個女人送給他的,我們無法猜測——香荷包看起來已經很老了。

  我姥爺每天天不亮就起炕了。這時候曙光還未成形,長夜盡頭的星辰依然冷清地閃爍。我們在朦胧睡意中感覺到他像一只受傷的狗一樣蜷在牆角。我們的灰se房屋和房屋以外的菜園、豬圈、ji舍,都很隆重地戴著灰se的帽子,垂著眼睑傾聽我們的呼吸。這個時候姥姥不得不在嘟哝聲中穿yi起來。她熟練地點起油燈,把前一天晚上就預備好了的柴火塞到竈坑裏,架起火來。不久,油燈的火苗像一只金se的飛蛾一樣消失在灰得發亮的隱隱的晨曦中。煎魚的香氣把我從睡眠中饞醒,我望見姥爺坐在圓桌旁咝咝啦啦地就著魚喝酒。這時他一句話也沒有。等到酒氣和魚香氣同天se一樣變得更爲亮堂的時候,我就翻身起炕,洗臉梳頭。等到我們坐到桌子旁時,他的殷實的早飯已經結束,他就重新挨到枕邊,蒙頭大睡。直到上午十點多鍾,他才又一次起來對著恍惚的陽光發呆——他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我對疼痛的最深刻的感覺源自我姥爺,它使我在童年生活中與他形成一道隔膜。在我們那裏,盛夏同罕見的白夜一樣短暫,你會覺得夏天就像一只漂亮的梅花鹿從森林中跑出來,在接近你房屋的時候又突然掉頭而去一樣的匆匆。我們的菜園裏很多試驗xing的瓜果也就相對縮短了茁壯的生長期,你可以想見那時我能吃到外地的西瓜時的瘋態,因爲菜園中的瓜果向我展覽的只是初始的微笑,它們很快會在秋霜的陣痛中流産,你去品嘗不成熟的果實時全部的感覺就是苦澀。那個短得驚人的夏天裏我舅舅從外地帶回來兩個西瓜,每個西瓜都比我的頭顱大上兩三倍。它們的表皮看上去漂亮極了,一片濃濃的綠se上面彎曲著許多條鋸齒形的黑條紋,那些黑條紋均勻到了使人懷疑那是誰用墨筆畫上去的地步。我姥姥就cao著一把雪亮的刀沿著黑線切下去,很快我們的眼睛都明亮起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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